素兰来了。
黑白无常亲自送她过来的,她乘着黑白无常的那艘小船,站在船头,迎着黄泉渡的风和雾,脸色平静地望着前方。
船已靠岸,但她不愿下船。
黑白无常轮流劝说她,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
他们早就听说这个女鬼在轮回殿多年,脾气古怪得很,便放弃做无用功,跑到客栈把麻烦推给花钟。
花钟落在院子里,一把拎起坐在门槛上的老道士的衣领:“跟我走,素兰来了。”
“素……素兰来了?”老道士忽地心肝一颤,猛地止步,从花钟手下挣脱开了。
“花老板,帮帮忙,我现在这副模样不好去见她。”
“那你要何时去?等她走了再去是吗?”
“不……我,我……”老道士嗫嚅着,很没底气地打量了自己,他虽换了道袍,却仍没走出道袍的禁锢来,十分不自在。
花钟点头:“行,我去见她,半个时辰的时间,我若不回来,说明素兰不愿跟我来,若你不来,我就让黑白无常送她回阴司。”
老道士欲言又止。
花钟摆摆手,留下一个背影,出了客栈的范围。
黄泉一望无际,死气沉沉,表面永远无风无浪,水下时刻暗流涌动,数不清的欲念情丝在水中交织缠绕,还有无数冤魂在更深的水底哀哭。
黑无常跳下了船,沉声道:“李素兰,你再不下来,这趟可就白来了。”
素兰仍不说话。
黑无常无奈转身,看向客栈方向,花钟正跟着白无常朝这边而来。
他招了招手,朝走到身边的白无常低声问:“就花小钟一个人过来了?”
白无常笑道:“反正咱们人送来了,到点就回,她若仍执迷不悟,只能是她自愿断了轮回路,大人也怪不得我们头上来。”
花钟穿过繁盛的彼岸花丛,来到岸边站定。
“你是素兰吗?”她问。
素兰瞧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花钟道:“我不是来叫你下船的,我反而希望你再等等。”
素兰的表情有些松动,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不来见我?”
“他不敢来见你。”
“那他为何敢来黄泉渡?”
“当然是为了见你。”花钟一怔,笑,“这话我自己说起来都好像很矛盾。”
不过近乡情怯,她还是可以理解的。
花钟足尖轻点,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在船上。
“我陪你一起等,如果这次他还是没有勇气,那你所托非人,不如早些喝了孟婆汤将他忘了,这样的人连恨都不值得。”
黑无常沉声道:“花小钟,你上了渡船也开不了。”
花钟:“欸呀我当然知道,范兄,你好烦啊。”
黑无常问白无常:“我烦吗?”
他不就例行公事地提醒一下吗?
白无常:“咱们兄弟俩在一起上千年了,也就我能受得了你。”
黑无常哼了声:“那是你们的问题,我可不觉得我烦,你话比我多多了。”
白无常道:“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话多,但说来中听,你天天板着张脸,谁乐意听你说话啊?”
黑无常咧嘴,白无常撇过脸:“对不起范兄,我误会你了。”
花钟张开双臂,感受站在船头,迎面吹来的威风,心情很愉快。
“素兰,我好羡慕你啊。”
“羡慕我?”
“羡慕你可以搭载这艘小船。”花钟轻笑,“我做梦都想坐坐看,但是我在黄泉渡百千年了,一次都没坐成,你瞧现在,我上了船,范兄还特意还说一声,这船不会开的。”
她见素兰不语,便又道:“听说凡人随着年龄增长,记忆会从脑海逐渐淡去,遗忘是一件幸福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记着呢?”
素兰轻声说:“因为人一旦忘了,又会拼命想记起来,真记起来了,又会后悔,反复重复这个过程,还会幸福吗?”
“那就彻底忘了,再用其他的记忆去填满它,就像喝了孟婆汤立刻去轮回一样,没有什么抵得过时间,总会有新的更值得记住的事。”
素兰望着她:“你既然这么明白这个道理,又怎么会在这里徘徊千百年。”
“我那是没办法的事。”花钟郁闷,“我一介残魂,入不了阴司……”
素兰打断她:“我在阴司里见过许多残魂。”
花钟一怔:“是吗?……”
“你并非因为是残魂而不入阴司,或许还有其他原因。”素兰的头发随着风儿摆动,她的声音缓慢响起,“道理总是简单的,事情总是难做的。”
花钟神色有些迷惘,看着彼岸花发怔。
黄泉边忽然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素兰的声音忽然极轻地响起。
“他来了。”
花钟如梦初醒般惊了惊,视线重现聚焦,看向远处。
客栈方向,一人正慢慢走来。
花钟跳下船,到黑白无常边上站着,给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
白无常笑吟吟问她:“花小钟,你觉得老道士能让李素兰下船吗?”
花钟有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不能?”
白无常道:“能是能,但不会这么简单,你且看着。”
花钟皱了皱眉,看着老道士步伐缓慢地走到黄泉边,望着船上女子。
泪水早已淹没了他的眼眶,他浑身颤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素兰就这么低头看着他,亦是不发一言。
终于,老道士泪水决堤,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就到了船边。
“素兰……”他喊着。
素兰朝他缓缓地伸出手,他瞧见她手上还戴着那对大婚时戴着的龙凤镯。
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同样伸手过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素兰却摇头,没有半点要碰他手的意思,她望着他的脸,眼圈微红,似乎想触摸他湿润的脸。
老道士收回手,上了船,站到了她的面前。
“素兰……”
他声音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
啪——
素兰扬起手,清脆而果断地打了他一巴掌。
老道士呆住。
花钟与黑白无常也惊了惊,白无常摸着自己的脸,咂舌:“乖乖,这巴掌打得不轻。”
花钟回过神:“打得好。”
“素兰……”老道士唤道。
啪——又是一巴掌。
素兰眼神平静:“心如尘土,抛却旧情……心尘道长,好久不见。”
老道士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怔在原地。
他记起,那日素兰去山门前找他,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冷漠地对她说:“你喊错了,在下道号心尘,心如尘土,抛却旧情。”
老道士回过神,哑着嗓子,嘴唇都在颤抖。
“素兰,我已经脱了道袍了……我不再是心尘了,你看我,我是宋顾怀。”
啪——
第三巴掌,如约而至。
素兰慢慢收回手:“从你逃婚的那天起,天下就没有宋顾怀这个人了,他死了。”
“素兰……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一辈子哪怕一天心都没有定过,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老道士低声道,“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也不会原谅我,但我希望你不要继续因我继续执念,折磨你自己……如果我做些什么能让你放下心结,那么你再打我无数次,我也心甘情愿。”
“是吗?”素兰望着他。
“是,当然是,你想做什么,你说,我如果能帮你,魂飞魄散也绝不后悔。”
“我想……”素兰望向远方,声音很轻,“让宋顾怀好好娶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