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您可回来了!冯老大人已在厅中等待多时了。”
裴澈还没进门,管家便迎了上来,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应该是很早就在这等着了。
“外祖父?”裴澈顿了一下,他原本打算明天一早上门解释原委的,没想到外祖父竟来找他了,想必是听到风声就过来了。
他再不敢耽误,大跨步地往里走去,而后发现正厅里,此时坐了不少人。
他的外祖父坐在上首,几个叔叔坐在下面,其中以二叔的脸色最为难看,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是还没消化裴澈封世子之事,还是被冯老爷子说了什么。
“澈儿拜见外祖父,见过几位叔父。”裴澈敲了敲门,得到应允之后便进去行礼。冯老爷子见他回来,脸色终于和缓了些许。
“澈儿,外祖听说,你们府上接了两道圣旨,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有奸人陷害于你,若果真如此,外祖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奸人绳之以法!”冯老爷子眼里不揉沙子,初听裴澈和一个男人被赐婚时,当场就要进宫去问个明白。
他大半生官场浮沉,自问没做过一件昧良心的事,却落个晚年丧女,而后又要亲眼目睹大外孙断子绝孙的下场吗?女儿之事是天意,大外孙却是人祸,他便是舍了官职,也要请皇上收回成命!
冯家人赶紧拦住他,道事情真相未明,贸然进宫的话恐落下风,不如先去国公府问清楚整件事,再行决断。
冯老爷子刚才太激动,此时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此事确实蹊跷。就他所知,那裴世元并无上折请封,为何皇上会突然册封澈儿为世子,又将他和一个男人赐婚呢?
他立刻唤人备车前往国公府一探究竟,里头的人听他上门,立刻到门口迎接。冯老爷子既是三朝元老,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又和府上联着姻亲,属于长辈,安有怠慢之理?
进了里头,冯老爷子才知道裴澈接过圣旨后便外出了,此时还没回来。他只好逮着裴澈的三个叔叔发泄,文人的口舌之利,堪比刀剑,将坐在下首的三人刺得脸色发白,恨不得找条缝钻下去。就连裴世元这个国公爷,也只能乖乖听训。
此刻裴澈回来,他一边问话,还不断用一双利眼扫视三人,似乎意有所指。
“外祖,是澈儿不孝,累得您老舟车劳顿亲自过府询问。既然您此刻问起,那澈儿便实话实说了,那两道圣旨,皆为我亲口所求。”
之前裴世元也说过这话,可冯老爷子不肯相信,现在裴澈亲口说了,他却还是不太相信。他的外孙他了解,澈儿对于功名利禄之事,一直不太上心,这两年来,也时常委婉表示,心中对于世子之位并无念想。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之前求到大殿之上,这其中必有隐由。
他看了看那三个,猜想裴澈是因他们之故不肯说实话,便道:“既是你亲口所求,外祖父就不说什么了。来这许久,还没见到沐儿,你让人把沐儿带到你院子里去,老夫要看看他。”
裴沐住在裴祖母旁边的院子,属于内院的范围,虽然他年纪大了,该避嫌的时候也得避嫌。
“是,澈儿这就让人过去。”裴澈上前搀扶着冯老爷子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等到了院子里,裴澈立刻屏退左右,跪在冯老爷子面前。
“请外祖父见谅,那两道圣旨确实都是我亲口所求,只是这其中隐情,不便道与他人。”
冯老爷子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他人,指的是国公府的那几个。他道:“你先起身坐过来,这里再无旁人,你和外祖慢慢说。”
裴澈起身,将整件事慢慢说给冯老爷子听,听完之后,冯老爷子大怒:“简直是欺人太甚,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逼迫于你。澈儿,你糊涂啊,此事你早该和外祖父说一声,也不必做此选择。”
裴澈道:“我自然知道外祖父能请动皇上收回成命,可这必然要付出代价,您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是您清正廉明,从不徇私才让那些小人无从下手。若您为我之事去求皇上,落到有心人嘴里,便是您怙恩恃宠,仗着功劳威胁皇上,甚至随意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即使您本意并非如此,可又怎么阻挡脏水一盆又一盆向您泼来?您一世英名,不能败坏在我手上。不然母亲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的。”
冯老爷子被他一席话说得愣住了,他不知道这孩子竟然想的如此透彻。他摇了摇头,哀痛不已:“那些只不过是身外之物,任人说几句又如何,我拼搏半生,却护不住你们,那我要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可是,您不止有我,还有冯家上上下下,若您因我之事遭人诟病,我以后哪还有脸去见几位舅舅?事已至此,澈儿别无他求,只希望您老能放宽心,莫要再为此事伤神。”裴澈说道,他眼中满是坚决,这事他外祖一定不能插手。
“我又如何能不伤神?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断子绝孙吗?”冯老爷子心里很不好受,他没想到自己骄傲了一辈子的清名,最后竟成为了限制自己的枷锁。
“寻常妇人,亦有不能生育的,无论过继还是收养,总能找到人继承香火的,实在不行,还有沐儿呢。”与江淼的约定,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唉,与你有婚约的,是个怎样的人?”冯老爷子看着裴澈,他这外孙俊逸非凡,有君子之风,如今竟要与一个男子匹配,据说还只是个寻常摊贩。
“他啊,长得清秀可爱,口齿伶俐,思绪灵活,经常能说出些不同寻常的想法,除此之外,还有一手好厨艺……”裴澈尽挑好的说,想着要宽慰老人,免得他更加难过。
冯老爷子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说赐婚是不得已之举,那这副眉眼带笑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阅人无数,真实情绪一看便知,他这外孙,提起那人时,是真的高兴。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去年佛会上认识的,”裴澈回忆了一下,“已经四个多月了。”没想到当初偶然的遇见,之后竟会有这般牵扯。
短短四个月,便能与他定立鸳盟,冯老爷子此时陷入了沉思中,阿澈到底是因为不想娶公主才求来圣旨,还是因为想娶那个男子才将计就计的呢?虽然结果都一样,但是出发点却截然不同。
“世子,小少爷已经来了。”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冯老爷子的思绪,裴澈起身将门打开,牵着裴沐走了进来。裴沐依旧没有喊人,甚至连头也没抬起,只把玩着手上的东西。
每见他一次,冯老爷子就要难过一次,这孩子长得与他娘更像些,玉雪可爱的一团,像极了他女儿小时候的模样。
“沐儿,我是外祖,外祖来看你了。”他将裴沐抱到膝上,“你叫一声外祖好吗?不,你点点头,点点头外祖就心满意足了。”
裴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冯老爷子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回应。
冯老爷子叹了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盯着裴沐目露哀伤的裴澈,问道:“你祖母,还是不太愿意见沐儿吗?”
“差不多……一个月会见两次。”裴澈道,“她老人家,不怎么出门。”
“若是想见他,又何必要等出门?她到底还是将你爹娘的死,怪罪到他头上了。”冯老爷子虽也为女儿和女婿英年早逝而神伤不已,但他却不会将罪过加诸在沐儿身上,毕竟他那时也才一岁。
……
裴沐出生之前,冯安雪与裴世杰出门游历,曾经路过一座有些破败的山庙,庙里供奉的是送子观音,据周围的百姓说十分灵验。两人生育裴澈之后,时隔多年再无一点动静,听说了此事之后,便想着进去拜一拜。当时冯安雪跪在蒲团上,诚心叩拜,并许诺,若真能怀上孩子,待孩儿周岁立住时,便回来还愿,并出钱重修山庙。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回到家之后,多年未孕的她突然有了反应。大夫把脉之后,连声恭喜,裴祖母听说这个消息,顿时激动不已,直接给府上众人赏了三个月的月钱。
之后,冯安雪平安生下了裴沐,眼见裴沐越长越可爱,不足周岁喊人便很清楚了,人人都道他是难得的灵慧之童。冯安雪想着是时候去还愿了,等裴沐抓了周,便和裴世杰一起出了门。裴澈当时也想去,可出门前几日染了风寒,裴祖母便不让他去了。
他们到那山庙还了愿,也捐了一笔足够重修山庙的香油钱,便踏上了回程的路。路上,突然下起暴雨,周围都是山路,避无可避,护卫们只能骑着马在前面开路,马夫则架着马车跟在后面,途经一处山道时,护卫们刚过去,一棵大树突然从上面倾落,直接把整辆马车推到了山下。
护卫们吓傻了,连忙找路下去救援,可雨势实在太大,淋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们历尽艰辛,才在雨停之后,找到摔下山崖的马车,以及不远处,马夫和婢女的尸体。
护卫们站在摔得破烂的马车前,迟迟不敢掀开车帘。二十几米的山崖,摔下来还存活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这时,一声嘶哑微弱的稚嫩哭声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护卫们振奋不已,掀开车帘,发现小少爷被二人以环抱的姿势护在中间,用棉被紧紧包裹着,这才逃过了一劫。只是,世子和夫人,却没能再睁眼看一看他。
护卫们抱出小少爷,发现裹着他的棉被已经被雨水浸得湿透了,他面色潮红,浑身发烫,几乎已经哭不出来了。
这一消息传回国公府,裴祖母立刻就晕死过去。待她醒来之后,听闻了前因后果,直指着裴沐叫冤孽,道不是因为他,世杰和安雪也不会死,从那山庙里求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仙童,而且专门来讨债的山精鬼怪。
她老年丧子,自然无人与她计较这些。只是后来裴沐病好后,确实从灵慧之童变得痴痴呆呆,话不会说了,人也不会喊了,每天只把玩着他爹娘送他的玉雕小鱼,看上去仿佛失了魂一般。
这更让裴祖母认为,这是那些山精鬼怪借了人身来讨债,讨完债后便消失了,只留下这一副躯壳。最初的几年,她一次也不见裴沐,只吩咐了人在旁边小院照看他。这两年,渐渐会让人带他过去瞧一瞧,但也并不亲厚。
……
“爹娘的事,与沐儿无关,他不是山精鬼怪,他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我相信祖母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的。”裴澈道,一边是向他倾倒了所有关心与爱护的祖母,一边是自己疼爱的弟弟,他比谁都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能得到改善。
“但愿如此。对了,沐儿的情况,你和那人说了吗?”冯老爷子怕裴澈娶的男妻,会不喜欢裴沐。
“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父母双亡,也只有一个弟弟在身边。他让我多陪陪沐儿,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准备多带沐儿过去几趟,有同龄孩子在身边,说不定沐儿会好一些。”府上的这些孩子,从不肯接近沐儿。
冯老爷子总算觉得欣慰了,那些家世地位,高官厚禄都是身外之物,人好才是关键。
“寻个清闲的日子,你把他带去给我瞧瞧。”他得替澈儿掌掌眼,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