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后厨,几位临时来帮忙的厨娘都揩干了手立在一旁。
她们大多在这两天都尝过曾晚的手艺,却是头一回见曾晚做菜的样子。
沫城是个偏远的小城,人们对做菜向来没什么特别的讲究,能吃就行,好吃便是意外之喜。
像曾晚这样精巧又利落的刀功,实在是叫人瞠目结舌的一门手艺。
这具身子从前在家里没少做农活,手却仍旧滑嫩白皙,漆黑的菜刀在她手中好似焕发生机般上下翻飞着,没等人看清楚动作,半截黄瓜就变成了细如银针的丝条。
看得众人纷纷拍手叫绝。
从前在曾氏酒楼,曾晚一人主厨也同时做过几桌大餐,只是都不如今日这样要得急。
她搁下菜刀,环顾了一圈,笑着道:“各位可否帮我一个忙?”
“帮!帮!”离她最近的老板最先反应过来,收了下巴,热情道:“曾姑娘需要什么?”
他先前有心招揽这姑娘,得到那样的反应,还以为没戏了,没想到生死关头,她竟会伸出援手,主动提出要负责这些难搞的客人。
说起来,真正帮了大忙的是她才对。
曾晚把配菜和准备辅料的任务安排给各位厨娘,刚回到灶边,便有伙计挑着两个箩筐进了门。
曾晚今日要做的是全鱼宴。
既有沫城的特点,又别具匠心。
只不过这食材嘛——
伙计掀开盖子,站在旁边剥蒜的大娘打眼往里面瞧了一下,吃惊道:“这鱼怎的都死了?”
分散在各处的几人皆停下手中的活,向这里投来目光,曾晚弯腰翻拣着筐里的鱼,乌黑的发丝垂在脸侧,挡住了脸。
伙计生怕众人斥他办事不力,忙辩解道:“是曾姑娘特地吩咐我专挑将死之鱼啊。”
“不错,”曾晚直起身子,满意地拍了拍手,“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食材,前头坐着的那些,难道还指望本姑娘用上好的鱼伺候?”
那些官差已然折磨了老板和厨娘们好几轮,大家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敢怒不敢言,此刻瞧见曾晚的做法,根本都无需考虑,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李老板不会做菜,却也不敢去前头招惹,留在厨房里陪这些女人们说话。
曾晚正在调一份酱汁,瓶瓶罐罐的调料一勺两勺地混在一起,逐渐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李老板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客栈的客人身上。
“这两日着实奇了,”李老板道,“咱这偏远之乡,何曾来过这么多非富即贵的客人?”
曾晚将调好的酱汁倒入锅中,好奇道:“还有谁来了?”
“那日同姑娘吃饭的两位公子呀。”李老板道。
曾晚执勺的手顿了一下。
“哦哦,”她继续顺着锅边搅动浓汤,雪白的鱼片在汤里浮沉,片刻后,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老板认得他们?”
“不认得,不过,”李老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骄傲道:“我这双眼啊,看人就没错过,两位公子衣着锦绣,气度不凡,必得是哪家的贵人。”
曾晚垂眸看着锅里牛奶一般的鱼汤,而后她听见自己问了句:“那您还能看出什么?”
问完她就后悔了。
多这个嘴做什么呢?
再叫人徒增了误会,好像自己对人家多感兴趣一样。
她拎起汤匙浅尝了一口,盖上锅盖,打算到另一方灶台去烧糖醋鲫鱼。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有些事情能不解释还是不解释的好,等老板随便说点什么,她就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两句话的功夫,谁还能多这个心眼?
谁知一转身,她“随口”问到的主人公就斜靠在门口。
盛怀言今日着了一身藏红色锦绣衣袍,在正午日头的照射下,衣服里埋藏的丝线散出刺目的光,他就那样懒洋洋地立在那里,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也能轻易夺取周围的注意。
“你在这做什么?”曾晚吓了一跳。
“唔,”盛怀言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咧嘴笑道,“听墙角?”
曾晚:“?”
他笑的时候总是不大正经,好像随时都挖着什么坑,等着对面的人往下跳似的。
曾晚想起自己方才提问的时候,他大概就站在后面,却不出声提醒,分明就是故意的,便有些生气,讽道:“那闫公子还真是好兴致。”
她转向灶台,胡乱往锅里扔了一把蒜,不打算再理他,却在下一刻听见身侧传来男人的声音。
“曾姑娘若是对小生有意,直接来问便好,姑娘如此貌美,小生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气音的话语飘飘拂过,吹得曾晚耳朵有些痒。
她抬手捂住发烫的耳朵,侧过脸来瞪着他。
盛怀言说完那句话便直起了身子,二人离得不近也不远,刚好够曾晚看清他的样子。
这人生了一对好看的凤眼,长得就像个多情的。
不对,根本就是自作多情的。
曾晚呛声道:“谁对你有意?我打听你那个朋友,你也要管?”
“清秋?”盛怀言挑了下眉,转头瞥了眼客房的方向,“原来曾姑娘喜欢那样的?”
他的唇角仍是微微地勾着,看不出半分讶异的神色,仿佛早已看穿曾晚的心思。
曾晚瞪着他,嘴硬道:“余公子丰神俊朗,貌若潘安,怎么,我不能喜欢么?”
一旁的灶台忽地飘起了白烟,从方才起就插不上话的李老板眼疾手快地舀了一瓢水浇过来,水珠落在滚烫的锅壁上,发出刺耳的响动。
众人皆是一惊。
好在除了几粒蒜瓣被烧成了黑焦,并未酿成严重后果,李老板一早便发现这里气氛不大对头,趁这机会总算把自己挤进了这二位之间。
“闫公子,”他客气道,“今日有些个大主顾,后厨且有的忙,招待不周,您有何事不妨同我去前头说?”
曾晚如今手中握着他一整个客栈的命,纵是什么人也不能扰了她。
“不必如此麻烦,”盛怀言冲李老板笑了下,对曾晚道,“你这做姐姐的倒是心大,你家小孩闹着找你,我替他来看看,如今已然看好,告辞。”
说罢,未等曾晚有什么反应,便自顾合起扇子,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灶台另一侧窃窃私语的几个厨娘垂眸行了个礼。
好像全然未将方才同曾晚的争执放在心上。
曾晚瞧见几位厨娘烧得比灶火还红的脸色,飞快收回了视线。
她今日出门时和曾岭说好了在房中等她,这小家伙怎的还到处乱跑。
曾晚忽然有些担心,只是眼下这局面又脱不开身,正心不在焉,却见盛怀言去而复返,单手抱着曾岭气定神闲地坐在了屋外的圆凳上。
小家伙似是睡着了,趴在盛怀言的脖子上安静得很。
那人的目光也透着难得的温和,在屋外寻了处能坐的地儿,便让曾岭靠在他身上,晒起了太阳。
一大一小,正巧落在曾晚的视线之内。
她皱了皱眉,但也放心下来。
之后的一切有条不紊,只是偶尔有几个小姑娘会停下手里的活,红着脸朝外头张望。
菜品一个接一个被端去了大堂,糖醋鲫鱼、果木碳烤鱼块、孜然香煎鱼皮、水煮鱼片、浓香黑鱼汤、酥脆炸鱼骨,每次李老板回来,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曾晚便知道这单生意已经成了。
她之所以愿意帮李老板做这顿饭,就是看中了这群人傻钱多还送上门来的冤大头。
李老板只想保住这客栈里一大家子的命,对这顿饭钱并不看重,但对于曾晚来说,这就是从天而降的营业额,不拿来完成任务她就是傻子。
菜做完之后,收尾工作自然交给伙计和厨娘来,曾晚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出来。
盛怀言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从倚靠着的木架上坐起来,看向曾晚时,慵懒的桃花眼微微上挑。
“我……”曾晚脚步一顿,忽然卡了壳。
曾岭恰巧就在此时从盛怀言的胸前抬起了头。
“姐姐!”看到曾晚,曾岭惊喜地从盛怀言身上一跃而下,往曾晚身上直扑。
盛怀言虚抱着的胳膊忽然空了,啧了一声,看着那姐弟俩,略带指责道:“小没良心的。”
他的嗓音很轻,轻到曾晚觉得自己的心窝仿佛被人挠了一下。
她明知盛怀言这话是在说曾岭,却莫名也有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对盛怀言道了声谢,便拉着小孩溜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曾晚对面的房门发出开关时吱呀的声响。
盛怀言闪进屋子,抬手将一个小罐子扔给了等在屋内的余清秋。
他在桌边坐下,悠悠地抿了口茶,余光瞥见余清秋不吭声地站在旁边,才轻笑一声,开口道:“成了。”
余清秋松了口气,仍旧拧眉严肃道:“公子,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让我来。”
盛怀言不甚在意道,“你我之间不用分得这么清楚。”
余清秋抱拳跪地,恭敬道:“清秋不敢。”
盛怀言摇了摇头,把他扶起来,收起笑脸,正色道:“此番是他们自己没脑子,暴露了行踪,楼下的这些尾巴如今沾上蛛丝香,已经没用了,那边一定会派出更难对付的人来顶替他们,今后,你我二人面对的,恐怕会比今日难上数倍不止。”
“便是龙潭虎穴,清秋也定会拼了这条命,护殿下周全。”
在外人眼中,余清秋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说这话时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剑眉星目,倒果真称得上俊朗风神。
盛怀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眉梢一扬,放下手中的茶杯,“清秋,你这意思,是愿意为我赴汤蹈火了?”
余清秋不知盛怀言为何会这样问,还以为有什么危险,立时紧张起来。
盛怀言却勾起唇角,想起了某个嘴硬的小厨娘。
“眼下倒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