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城的初秋颇有些阴晴不定的味道,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不晓得何时已笼上了一层乌黑的云,远方好似有雷鸣,闷闷地,叫不出声响。
风从窗户飘进来,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不多会便连脚步声也渐弱下去。
客栈的生意本就不好,几个伙计惯会偷懒耍滑,此刻连人影都找不见。
曾晚垂着眼睛说了声“抱歉”,便好像说了句咒语似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老板说不尴尬是假的,可他毕竟还算明目,瞧着曾晚的模样,心知这姑娘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再继续纠缠,笑着同盛怀言多打了两句寒暄,便退开了。
安静的环境总容易叫人想起某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曾晚曾经也有过一个合作伙伴。
那人叫魏桓,是个高高瘦瘦的,斯文的读书人。
曾晚是十五岁的时候,在一次厨师大赛上认识的他,那时的他戴着副沉闷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像一个靠谱的大哥哥,却不像是能做生意的料,后来,他一手促成了曾氏酒楼的兴旺。
刚开始那段时间,曾晚年纪小,除了做菜什么也不会,酒楼的所有业务几乎都是魏桓在打理。
她不是没提出过要和他一起分担,但每次都被他以“你只要做菜就好,这些脏活累活都该让男人干”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当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男人,沉醉在糖衣炮弹中无法自拔。
然而就在酒楼生意正盛之时,魏桓却失踪了。
曾晚遍寻他不得,只觉身心都遭了重创,几乎蜕了层皮才勉强维持住酒楼的经营。
两年后,曾晚所在的城市忽然兴起了一家魏氏酒楼,从风格到菜品,全都和曾氏酒楼如出一辙,服务也更高一筹。
毫无疑问,这家酒楼的崛起成了曾氏酒楼开业后遇上最大的劲敌。
曾晚起初还不愿将其与魏桓联系在一起,直到后来她亲眼见他从那门庭若市的高门中被人簇拥而过,精明的眉眼间毫无半点从前的书生气。
她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魏桓设计好的,就为了盗取她的独家菜谱。
那天的天气和今日很像,好端端的艳阳忽然就布起阴云来,她紧攥着拳头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好几个街区。
后来暴雨如注,她在雨中狂奔回魏氏酒楼,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给了魏桓一拳。
再后来,曾氏酒楼全盘翻新了菜品,生意愈发兴隆,而那个东施效颦的魏氏,被人举报恶意竞争扰乱市场秩序,在市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被曾氏低价收购,据说所有的员工都没受影响,只有老板魏桓,无论如何恳求,还是被曾氏的老板曾晚扫地出了门。
窗外又起了两声闷雷,曾晚回过神,发现自己面前的碗中不知何时多了几粒剥好的虾仁。
她听见曾岭喊了声姐姐,而后一只白皙得恍若璞玉的手伸过来,在她碗中又放下一粒虾仁。
曾晚诧异地抬眼,瞧见了坐在对面的盛怀言。
他腰背挺直,曲着手肘搭在桌沿,比起方才没甚坐相的姿势,瞧着倒是像个正经人家的公子了。
一双修长的手,手指骨节分明而精瘦,看着也是从未碰过阳春水的,此刻却沾了虾油金黄的色泽,瞧着竟让人移不开眼了。
曾晚看见他提起手边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将虾油擦去。
“曾姑娘若是再盯下去,小生可要为难了。”盛怀言随手扔了那帕子,笑吟吟地望着曾晚。
笑起来,还是不怎么像好人。
曾晚撇了撇嘴,将自己面前装满虾仁的碗换给曾岭,道:“自作多情。”
盛怀言看着她的动作,挑了下眉,没再说什么。
曾晚也闷下头,开始安静地吃鱼。
过了一会,盛怀言忽然道:“小生看姑娘的面相,不该是如此绝情之人。”
曾晚顿了一下,语带讽刺道:“闫公子看人不大准,我们做生意的,行事只为一个利字,绝情?情是什么?”
盛怀言似乎是没料到她会有如此说法,愣了一会,不知道想起什么,垂眸一笑,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怎么,”曾晚给曾岭擦了一下吃得满嘴的油,转头问道,“闫公子在想怎么劝我?大可不必费神,我……”
“我劝你作甚?”他仰起头,漂亮的眼尾微微敛着,带了些勾人的意味看向曾晚,“天下熙攘皆为利,曾姑娘如此爽朗直言,小生欢喜还来不及,况且此事自然全凭姑娘一人做主,旁人又有何立场指摘?”
曾晚低头扒了两口饭,才完全消化盛怀言拖腔拿调的这番话。
她实在是活在一个做任何事都可能被人“指摘”的时代,以至于乍一听到这样的言论,竟会觉出几分感动。
自从穿越以来,曾晚总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情绪化。
可她并不想在这两位初次见面的生人面前表现出来。
曾岭适时在她身旁打了个饱嗝。
借着曾岭午休的由头,曾晚草草吃完,拉着人回了房。
曾氏姐弟消失在楼梯转角时,盛怀言用指节轻扣了两下桌面。
“如何?”盛怀言问。
余清秋冷冷地放下筷子,仿佛方才的吃饭不过是在执行公务,低眉道:“是个好姑娘,只是……”
盛怀言瞥了他一眼,“无妨,想到什么说什么。”
余清秋眼神闪烁了两下,复而又道,“清秋不懂识人,只是这两日观察,曾姑娘的言行仿佛不似从未离家的懵懂少女,清秋担心,就算她当真是我们要找的人,日后也未必能助殿……公子成事。”
这话说在盛怀言的意料之中,他扯了下嘴角,未置可否,从长凳上站起身,踱至窗边,腰间的玉佩在阳光的照射下偶尔亮得晃眼。
“天晴了,”他背手立于窗前,身段颀长,半个身子笼在阳光里,却看不清表情,他说:“清秋,你可愿,同我赌一把?”
事实证明,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行善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因为曾晚自作主张地降低定价,她忙活了一中午,只赚到了八十五文。
看上去似乎还不错,但开过酒楼的曾晚再熟悉不过,这里头很大一部分是泡沫收入,第二天第三天,等沫城人新鲜劲儿过去了,营业额会一天比一天少。
系统只会不咸不淡地建议她提高定价,却看不见傍晚外出卖鱼的男人们回乡时满脸的愁苦和满筐的死鱼,那些女人们似乎对此早已习惯,能扒出两条还在吐泡泡的,竟还会欢喜上一阵子。
系统没有眼睛,但曾晚有,因此第二天中午,她还是维持了原先的定价,营业额也如她所料地降了,只有七十文。
收摊回客栈的时候,系统给她算了一笔账:“沫城任务day2,累计营业额155文,任务进度19375,当前预测任务完成可能性为70,望宿主再接再厉。”
“70?”曾晚有些意外,“那还,挺高的?”
她以为这应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系统却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电流声。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曾晚知道系统一旦发出这种动静,必然是在哪憋着坏了。
果然没过一会便听系统道:“宿主是不是忘了任务失败的后果?”
曾晚还未扬起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你不是说,不完成任务才会死么?”
她想起第一天绑定系统时的悲惨经历,心情如坠冰窖,却还想再挣扎一下。
“主动放弃任务和任务失败的结果是一样的,123号以为宿主理解。”
理解个大头鬼啊!
曾晚简直要被这个永远只会马后炮的系统气得七窍生烟。
一人一统边走边吵,进了客栈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太对。
平日里空空荡荡的大堂此刻有三个桌子坐满了人,十几个官差打扮的男子尽数虎着脸,佩刀横七竖八地被他们搁在手边,其中一个在和老板交涉,光是神情也能看出有多不高兴。
曾晚被这气势吓了一跳,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穿过大堂,路过时隐约听见那领头人和老板说着什么“垃圾”“重做”之类的话。
她在楼梯旁的阴影里候了一会,便瞧见老板垂头丧气地过来了。
“李老板,”曾晚悄声拉住他,“出什么事了?”
“造孽啊,”李老板哭丧着一张脸,“我老李本本分分了一辈子,怎的荣华富贵找不来,倒先被阎王爷们瞧上了。”
他兀自感慨了一通,看见曾晚不解的眼神,解释道:“咱这地方已经有五年没见过官差老爷了,这些人是昨个傍晚来住的店,进了房间就再没了动静,也没瞧着出门,今儿中午却前前后后从门外走进来,来了便要上好的酒菜,方才后厨给做了几道,老爷们都不满意,这不,又要重做。”
“这些人真是官差?”曾晚怀疑道,“怎么像土匪一样?”
李老板吓得慌忙来捂曾晚的嘴,“可不敢胡说呀!被老爷们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这李老板已年过四十,也该是个经历过风霜的人,如今却被这群人吓成这样,曾晚默然地看了他一眼,想起曾经读过的书里说,古时候有些地方官倒真是草菅人命的恶霸,没想到刚来就让她碰见,便不免生出了一丝唏嘘。
子民过的是穷困潦倒的日子,他们只当看不见,还能这般压榨穷苦百姓。
好一个世道。
李老板急着赶去后厨,不便多说,转身就要走,却被曾晚一把拉住了胳膊。
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笑着说:“我有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