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晚教曾岭吹了会陶笛,又收拾完明日启程所需之物,不觉已至傍晚。
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节,午间时分降了半个时辰的雨,此刻的风中还裹着些雨后的清凉,云雾缭绕在天边,被藏在后头的太阳染成深深浅浅的红。
窗外的大街上传来孩童笑闹的声响,曾岭便兴奋地央求曾晚要出门。
曾晚这才回过神。
听这动静,应当是有人来赴宴了。
得了姐姐的允许,曾岭雀跃着从房门跑了出去。
曾晚转回头,将手中的木盒放在桌上。
那是个颜色深沉的楠木盒子,表面雕刻着一些图案,从圆形的盒盖中间延伸至底部,像是手工做的,曾晚辨认了好半天才认出刻的是各种花的形状。
不怎么好看,但就像盛怀言那个人似的,透着花里胡哨的气息。
盒子里装着盛怀言送她的礼物——一罐烫伤膏和一根木质的汤勺。
那白玉的罐子通体透亮,盖子上还印了一串轻盈的紫藤花。
倒是出乎意料的实用。
她合上盖子,轻轻摩挲了一下木盒的表面,就听见李老板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
曾晚一边应声,一边将木盒放进包袱的最上层。
从房间出来时,对面的两扇门仍旧紧闭着。
为了给曾晚办送别宴,今日客栈提前打烊,大堂中央并了两张桌子,曾岭那些小朋友的母亲们就坐在桌边扯闲篇。
曾岭自得了那陶笛便爱不释手,刚学了点皮毛就想给朋友们展示,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围在门口。
曾晚在热闹中扫视了大堂一圈,逮住准备去后厨的李老板。
“老李,今儿这顿饭还用我出手么?”
“那哪能啊?”李老板停住脚步,大着嗓门道,“正好趁这机会,你也检验一下我这些伙计的学习成果。”
他话音刚落,垂在身侧的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将将撞在昨日摔伤的包扎旁边,吓得他赶紧抬手抱起胳膊。
泥人张大娘端着后厨做好的点心从他身后钻出来,和曾晚打了个招呼,才看向李老板道:“哟,知道怕疼啊?”
李老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又不是铁打的,没好利索在这忙活什么?走走走,上那好好坐着去。”
张大娘不好意思地冲曾晚笑了下,和李老板推搡着往长桌那边去。
曾晚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张大娘和李老板之间的事,她还是前两天在后厨帮忙的时候无意间听一个厨娘提起的。
张大娘是两年前从外头逃荒来的,一个女人刚死了夫君,人生地不熟,恰逢李老板那段日子清闲,便没少受到老李的照顾。
一来一回,张大娘瞧上了李老板,奈何李老板在这方面就是个榆木脑袋,张大娘又不怎么会说话,两个人加一块都是个耄耋老人了,碰到一起却有八成时间都像是斗鸡遇上呆头鹅,叫人看了发笑。
眼见着日落西山,来赴宴的人陆续到齐,一盘盘菜碟也陆续上桌。
得了曾晚这几日的真传,接二连三的菜色瞧着便比她初来时诱人不少。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刚出炉的香味冒着烟朝人鼻头里钻,还点缀着不少瓜果蔬菜,丰盛的程度简直直逼高门庭院。
曾晚实在是受宠若惊,嗔怪道:“早知道老李你要这么破费,我就不答应弄这个送别宴了。”
“小晚你甭跟他客气,”张大娘热情道,“这一大桌子,在座的各位多少都出了点心意,你这孩子讨人喜欢,就是可惜你不愿意留下来,不然啊,花多少钱咱都乐意。”
“怎么就不能跟我客气了?”李老板好像还在为刚才张大娘不让他干活的行为赌气,手一挥道,“要是没我的后厨,多少心意也出不来这一桌子好酒好菜。”
“那还不是多亏了小晚愿意教你那些伙计?”张大娘毫不示弱,“你这店从前什么样子,我……”
“说到底都是要感谢阿晚,”赌坊的米青青老板惯会来事儿,掐了李老板和张大娘的争论,三两句话就把气氛拉回来,率先举起酒杯,要给曾晚敬酒。
众人纷纷附和,也一并举起酒杯。
曾晚险些要被张大娘那句话挑起的离别愁绪很快便融在了飘香四溢的酒里。
许是很久没有摆过这样的宴席,众人兴致都颇高,菜一轮一轮地上,酒也一轮一轮地饮过去。
都是些抬头不见的远亲近邻,竟还能有聊不完的天南海北。
家长里短聊到尽兴,话题又转向天下大事。
沫城人平日不怎么出城,仰仗家家户户出去做工的男人,外界发生的事倒是清楚的很。
哪位官员犯上被贬啦,民间又兴起了什么寻欢作乐的新鲜把戏啦,哪片山区闹了饥荒啦,哪块封地又起了战乱啦。
前几日便有一家的男人寄回信来,说是西北的城镇近几个月不太平,落钦蛮族在边疆大肆屯兵,不晓得哪日怕是就要攻进城来。
众人听过惊惶了好一阵,后来意识到西北边陲同沫城隔着十万八千里,便又只把这事当个谈资,唯有那家的婆娘担心自己男人,一天一天地掐着日子算那封叫他快些离开的信几时能送到他手上。
他们聊的那些话题,她大多也插不进去,便坐在那里安静地听。
听着多了,不知怎的就勾起了曾晚的思乡之情。
手里的酒好像也变了味。
席间米青青凑过头来和曾晚说过两句小话。
提到了一个久未出现的人名——曾刚。
在曾晚来沫城之前,曾刚是米老板赌坊里的常客。
可他赌品极差,又经常欠钱不还,米青青碍于开门做生意的原因不便撵他,却也是早已看不惯其人的做派。
“自从那日闫公子和余公子收拾了他一顿,他就没再来过,我这心呐,也是痛快不少,”米老板瞥了曾晚一眼,问道,“你同你那哥哥……”
“我没有哥哥。”曾晚微笑道。
米青青怯怯地笑了下,“瞧我这嘴,说错话了,你家里就你和弟弟两个,哪来的哥哥。”
“说起来,那二位公子也算是帮了我的忙,”她接着道,“不知今日,闫公子怎的没有来啊?”
曾晚抬眸看向她。
米青青的年岁比曾晚要稍长些,又是在赌场这种地方混迹的,脸上自然也比曾晚多了些成熟女人的风韵。
只是那一双精明的细眼,总叫人不觉想要防备些。
此刻,那双眼睛却透着一丝难得的羞赧。
又是曾刚,又是二位公子的,说到最后,却只问闫淮生一人的去向。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曾晚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好笑道:“他没来,我怎么会知道。”
“闫公子那日不是……”米青青看了看曾晚的脸色,没再提曾刚,“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你见过朋友要走了都不来送送的么?”曾晚反问道。
“这么说,你们不熟?”米青青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竟一时失落得没有察觉出曾晚的语气里也含了一丝暗淡。
曾晚没有回话,又喝了一杯酒。
“那你应当也不清楚他是否已有家室了。”米青青自顾自地唉声叹气了一会,转念又道,“不过像他那样的俊俏公子,便是做个妾,大抵也不亏。”
她晃了晃杯中酒,计上心头,“莫不如今夜趁着酒意,我先进了他的房,生米煮成熟饭,阿晚,你觉得如何?”
米青青这才注意到曾晚略显茫然的脸色。
米青青嘟起嘴,“我可是当你同城里的女人不一样才同你说的,情爱这种东西,女子怎么就不能主动?怎么,你也被我吓着啦?”
曾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只记得女人走开的时候,好像在认真地想着什么。
她实在是喝得有些多,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个石磨,又晕又重。
李老板见她那样,便作主要将这宴席散了,曾晚却不走,拖着板凳坐到朝门的一边,挥手就要再启一坛酒。
无法,李老板只好先遣了大半的宾客。
曾晚满意地看着面前的酒杯被斟满,正要举起再喝,忽然瞧见眼前的手腕附上了另一只从旁边伸过来的手。
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视线不太清晰,却也能分辨出那是一只十分好看的手。
她眨了眨眼,顺着那只精壮的手臂扭过头,瞧见了一枚白色玉佩,玉佩上似是刻了只蛇一样的动物,盘踞成一团。
她又转回头,盯着自己被人握住的手腕。
那只好看的手在她手腕上停了一会,收回去的同时头顶上掉下来一句话:“她喝了多少?”
“少说得有一整坛,”张大娘全程坐在曾晚旁边,看得真切,见她呆愣的样子,索性也不压低声音道,“她今晚好像心情不好,估计是要走了,小姑娘家的,舍不得吧。”
说话间曾晚又拿起酒杯。
盛怀言正要阻止她继续喝,就见那酒杯转了一圈,被送到自己眼前。
“迟到的,自罚三杯。”
曾晚把酒杯往盛怀言面前一怼,因为手不稳,有半杯都洒在盛怀言身上。
盛怀言无奈地接过杯子,“我自罚三杯,你就不喝了,行吗?”
曾晚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结果等盛怀言三杯酒下肚,曾晚已经倚在椅背上睡着了。
盛怀言好笑地叹了口气,没让其他人帮忙,把一身酒气的曾晚抱回了房间。
夜晚的沫城,灯火并不通明,天地间也总是寂静无声。
曾晚很喜欢这里的夜晚,它不像现代社会一般繁华永不落幕,有的只是贴近自然的纯净和真实。
盛怀言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角,才发现自己的衣摆不知何时被伸出被子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若要走,怕是少不得惊醒睡梦中的曾晚。
然而这窘境到底没有纠缠他太久。
一阵微风从窗隙钻进来,床上那人忽然有了动静,而后,睁开了眼睛。
曾晚的眼神还有些懵,朦胧地蒙着一层雾,水光潋滟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面前之人。
“你来了。”
她的眼睫轻颤,嗓音在凉风中浸过,却好似反而多了几分温度。
盛怀言一愣,忽然就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