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晚的床榻就在窗边。
云层里的月光一点一点变得透亮,落了半张塌。
盛怀言瞧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雾气渐消,身侧的拉扯感忽地一松。
曾晚撑着自己坐起来,扭头盯了会虚空中的某个点,也不顾身旁站了个人,就起身朝屋子中间的木桌走去。
她走路的神色同平日无异,每一步都极稳,全然不似喝了一坛酒该有的醉意。
身上的酒气却极重,经过盛怀言时,带起一阵风。
“曾姑娘,”他护着她在桌边坐下,轻柔地从她哆嗦的手中拿过水壶和茶杯,“你喝多了,早些歇息吧。”
一杯半满的温水被送回到她手上,曾晚愣了会,忽然抬头看向盛怀言。
“你怎么在我家?”她问,“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盛怀言刚要回答,她又眯着眼看了看四周,“怎么不开灯啊?”说着就要站起来往旁边摸,被盛怀言眼疾手快地摁在了凳子上。
“坐好,”他无奈道,“我去点灯。”
“诶,不用,”没等盛怀言离开,曾晚又拉住他,“这么久没回家,家里肯定没电。”
盛怀言当她是喝醉了胡言乱语。
他摸了一下鼻尖,有些束手无策,又有些好笑。
门外响起敲门声。
盛怀言好说歹说才叫曾晚松开拽着自己的手。
是李老板来送醒酒汤。
问起曾晚,盛怀言想起方才的情形,失笑道:“醉得不轻。”
李老板犹豫了一下道:“闫公子莫怪我多嘴,小晚今夜确实瞧着有心思,但我老李是个大老粗,也不懂小姑娘的心思。”
他看了眼盛怀言的脸色,“小晚她平日里那样开朗活泼,会这样肯定是遇着什么伤心事了,闫公子若是有心,便也安慰安慰她。”
说完,李老板将醒酒汤递到盛怀言手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曾晚捧着那杯温水正发呆。
月光在她身后落了一片,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整个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盛怀言脚步顿了一下,忽然忆起先前回客栈时,在门外看见曾晚拖着椅子坐到面朝门口的位置。
满堂皆是喧嚣,椅子脚在地上划过的沙沙声却分外清晰。
她一个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门外空荡的夜空。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盛怀言点着一盏烛灯,房间瞬间亮堂起来。
曾晚闭了闭眼,茫然地看向他,待视线清晰后问道:“你拿的什么?”
醉酒之人往往不愿承认,盛怀言怕她不愿喝,谎称道:“李老板做的甜汤,送来给你尝尝。”
没成想曾晚却摆了摆手,“我不爱喝甜汤。”
说完又扭头盯着那杯水,好像水里有什么东西似的。
盛怀言无奈,只好动手把曾晚手中的杯子抽出来,换上装着醒酒汤的碗,正想着如何让人乖乖地喝了,却见曾晚上下左右地审视了一圈手中的碗,忽然道:“我知道了。”
盛怀言:“?”
曾晚道:“这是你调的药汤,担心不好喝,所以才推到老李头上,对不对?”
这都什么跟什么?
盛怀言没听懂其中的逻辑,音尾上扬地“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的曾晚却没再多话,仰头咕嘟咕嘟地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挺好喝的嘛,”她把碗放在桌上,大方地拍了下盛怀言的肩,“你这人就是,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嘴上却尽说一些惹人不快的话,这样是讨不到姑娘欢心的。”
盛怀言轻笑一声,忽然来了兴致。
他将空瓷碗拿的离曾晚远了些,问道,“还请曾姑娘赐教?”
曾晚想了想道,“就比如我吧,你救了我一次,是我的恩人,我本是想要好好谢谢你的,可是后来呢?你每每见到我,就自以为是,言语轻浮,就挺烦人的。”
盛怀言挑了挑眉道:“曾姑娘不喜欢?”
“嗯,不喜欢。”
“那姑娘喜欢什么?”
曾晚看了他一眼。
烛火朦胧,盛怀言的周身好似闪着毛茸茸的一片光晕。
她眨了下沉重的眼皮,“不告诉你。”
话音刚落就一个脑门垂在桌上。
竟就这么睡着了。
盛怀言笑着摇了摇头,把曾晚抱回床上,而后轻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一转身,却瞧见自己的房门口站着一个人。
米青青是早先就被李老板遣散的那一批。
她今夜也喝了不少酒,回到赌坊后酒劲上头,想起和曾晚的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换了件衣服,摸着夜色回了客栈。
晚风清凉,她却只穿了件淡紫色的薄纱,香粉浓得直扑鼻,瞧见盛怀言从曾晚房里退出来,她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过来。
“闫公子可算回来了,”米青青不晓得从哪掏出一条手绢捏在手上,一边在指尖搅着,一边用眼神放着波,“叫奴家好等。”
她的嗓音不知怎么变得又尖又长,身子和声调一起扭得比蛇还扭曲,分明没什么酒味儿,却看着比曾晚醉多了。
盛怀言猛地顿住脚步,险些以为自己半夜三更见了鬼。
定了定心神才道:“米老板可是有事?”
他同她隔得老远,口吻又格外拿捏着分寸,米青青按下心中不悦,又扭了几下腰肢道:“无事便不能来寻公子了么?”
“如此夜色当前,空房独眠,岂不可惜?”
边说边走上前,要勾盛怀言的手臂。
盛怀言眉心一跳,近乎后仰着围着米青青绕了半圈,总算成功摸到了自己的房门。
他干笑两声,“若是无事,米老板还是请回吧,你我孤男寡女,恐有瓜田李下之嫌。”
“什么瓜啊李的,”米青青侧头嘟囔,复又尽力地搔首弄姿了一番,坚持道,“奴家不要瓜果,公子就不想,请人家进屋坐坐?”
万花丛中过的盛怀言听到这里,早已看出了米青青的意图。
“米老板之意,闫某已知晓……”
米青青期待地看着盛怀言。
“只是内人贤良淑德,温柔可人,闫某已发誓毕生唯此一人,米老板此番心思,莫要再耗于闫某人身上。”
说完,他微微欠身,转身阖上了房门。
一阵凉风吹过,米青青没禁住打了个喷嚏。
“曾晚这个大骗子!”她抱着胳膊搓了搓手臂,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面前的门却重新打开。
吓了米青青一跳。
已然被盛怀言如此明面地拒绝,她懒得再装腔,没好气道:“闫公子若要出门也再等等,我尚未离开,怎的此刻又不嫌孤男寡女了?”
盛怀言却道:“米老板方才说什么?”
米青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说,闫公子若要……”
“不是这句,再往前。”
“再往前?”米青青迟疑了一下,“曾晚那句?”
盛怀言扬了下眉。
浅色的眸子在夜晚显得有几分深邃,倒映着米青青颇为浪荡的一副样子。
她脸颊一热,顿时生出一股丢人丢到家的烦躁,便也不再打算为始作俑者隐瞒,“其实我今晚会这样,都是拜曾晚所赐。”
“方才酒宴上,阿晚她亲口告诉我,说闫公子……”
她看了盛怀言一眼,一不做二不休道:“说闫公子喜欢浪的。”
才听了盛怀言对家中夫人的誓言,米青青料想他听见这话必定要恼火。
然而面前之人却出乎意料地十分平静。
“她真的这么说?”他问。
“自然是真的,我米青青所营之事虽上不得台面,却也不是个随便的女子,若不是听了这样的话,岂会……”
盛怀言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听上去满不在乎,却叫米青青不自觉打了个颤。
“好得很。”盛怀言道。
翌日一早。
因着喝了醒酒汤的缘故,曾晚醒来时并不怎么难受。
只是将前夜发生的事忘了个干净。
曾岭也不在房中。
她刚打算出门去寻人,便瞧见了门口的余清秋。
一袭青灰色长袍,清俊的面庞上仍旧没什么情绪,怀抱着几乎未见离手的长剑,更显出几分淡漠和疏离。
他原本垂眸倚着墙,听见曾晚的动静才抬起头,恭敬道:“昨夜曾姑娘喝醉了,不便照顾令弟,我擅自将他接至房中歇息,还望姑娘莫怪。”
曾晚连忙道谢。
小曾岭还未醒,余清秋将他抱回曾晚的房间,正要告辞。
“余公子,”曾晚叫住他,“昨夜我喝醉了以后,也是余公子送我回来的吗?”
“李老板也帮了忙的。”余清秋道。
“就你们两个?”
“曾姑娘以为还有谁?”
曾晚被这话一噎,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疑问,只好干笑了两声。
余清秋同曾晚道别,转身进了对面的房间。
盛怀言还穿着寝衣,坐在桌子旁边,悠然自得地正给自己沏茶。
“我都听见了,”他将茶壶随手放下,没好气道,“忘得还真快。”
“殿下,”余清秋道,“昨夜您亲自照顾曾姑娘,若是让她知晓,必能对您日后所谋之事有益,您为何让我揽了这功?”
“为何?”盛怀言不易察觉地呵了一声,从眼尾扫了眼紧闭的房门。
门外隔着二尺远的距离便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小丫头片子,”他轻声叹了句,便起身要去更衣,走到一半,想起余清秋的问题,脚步一顿,回眸看向他。
眨了下眼道:“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