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曾晚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被山匪打劫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她没哭。
独自一人在破烂不堪的茅草屋里醒来她没哭。
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前男友一拳又在雨中淋回家的时候她也没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理智告诉她,面前的人没有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该哭的。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简直是越哭越凶,仿佛就要趁此机会,把这些年受的委屈全都抒发了似的,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小朋友。
盛怀言背着受伤的右手站在那里,有些束手无策,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弯下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抬起左手给曾晚擦眼泪。
眼下的皮肤被指腹轻轻拂过,曾晚愣了一下,终于从嚎啕大哭变成了间断的抽噎。
见她稍微平复了些情绪,盛怀言这才笑着问道:“怎么了?谁把我们曾姑娘惹成这样?”
曾晚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侧过身子不愿面对,嘴里嘟囔道:“没怎么,你没死就好。”
盛怀言“啊”了一声,还未说出什么,就被忽然转过身来的曾晚狠狠地揪了一下左胳膊。
“嘶——”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曾晚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顶着他不解的眼神,猛一收手,结巴道:“我,我确认一下。”
盛怀言挑了下眉,忽地一笑。
从曾晚进门到现在一直都处在状况外的赵虎站在几人身后,已经快吓死了。
先前听盛怀言说,这姑娘也同之前的他一般,不知道面前之人乃是当今齐国的三皇子。
不知者如此放肆倒也好理解,可在现在的他眼中,方才曾晚的那些行为,可当真是大不敬之过。
而经过吴启智一事,即使是他也看得出来,这位三皇子,远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易近人。
赵虎不禁暗自为曾晚捏了把汗。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同样站在旁边的余清秋。
余清秋那张清朗的面孔向来没什么表情。
他又偷瞄了眼盛怀言。
盛怀言看上去……竟然还挺高兴??
盛怀言揉了下曾晚掐过的位置,咂嘴道:“手劲儿还挺大。”
曾晚摸了一把脸,将泪痕擦干,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盛怀言望着她,笑了,“谁告诉你我死了?”
曾晚便把方才在路上听侍女说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
这会儿神智完全清明过来,曾晚忽然意识到,自己慌乱之中干了件多么丢人的事。
她心中懊恼,便想着还是趁早离去的好,刚往后挪一步,恰好露出了余清秋和赵虎之间的位置。
曾晚看向地面,脚步一顿,“啊!”
盛怀言紧跟着上前一步想挡住吴启智的尸体,却没来得及。
她飞快地看了眼身上沾血的赵虎,飞快地收回视线,冷静了两秒,又看向盛怀言。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那个是,吴先生?”她问。
不明真相的赵虎眼见着曾晚的脸色阴沉下去,刚要做主解释一下。
“我问你,”曾晚没有理睬赵虎,仍是瞪着盛怀言,“将我打晕带走,又让两个人看着我,根本不是他做的,是你,对吗?”
这回连赵虎也听不明白了,也跟着曾晚一起看向盛怀言。
盛怀言没有答话,他只是看着曾晚,浅棕色的瞳孔深处似是映了烛火,闪着忽明忽暗的光,好半天,才轻声道:“是我。”
曾晚忽然觉得自己的整个晚上的担心都变得十分可笑。
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跑出了房间。
风从黑洞洞的门外灌进来。
盛怀言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终于打破屋内的沉默:“抱歉赵大哥,擅自往你寨子里安了两个人。”
赵虎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摆手道:“两个人算什么?只要殿下一句话,我整个虎头寨都供您调遣!”
盛怀言笑了笑,赵虎发现他的唇色白得吓人,这才想起他右手上的伤,急着就要出去找大夫。
“哎,一点小伤,不必如此麻烦。”
盛怀言拦住他,把右手往余清秋眼前一摊,余清秋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罐和一卷纱布,打开印着紫藤花的盖子,撒了些药粉在盛怀言的伤口上,三下五除二便包扎好了。
“这,”赵虎看得有些傻眼,“没看出来余先生还有这样的手艺?”
“是公子教我的。”余清秋道。
“一点小爱好,”盛怀言笑道,“对了赵大哥,我此番出行不宜叫太多人知晓身份,今后你还是向以往那样唤我先生就好。”
“行!”赵虎豪爽道,“殿……先生让我唤您什么,我就唤您什么!”
解决了称呼的问题,接下来便是那吴启智的后事。
对救了虎头寨两次的盛怀言,赵虎如今几乎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因而盛怀言让他将吴启智的尸体抛去长宁城外的另一座荒山,赵虎答应。
盛怀言让他找人易容成吴启智的样子,之后十日去长宁闹市街头招摇行走,赵虎答应。
盛怀言让他寻来吴启智的书信,仿着他的字迹给文琢回信,上书三皇子一心玩乐,无意朝中任何事务,恐怕自己担不起谋害皇子的罪名,已将人放了,赵虎也答应。
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应下来,他终于觉出了丝不对。
“此举能解一时之急,可吴启智失踪的消息迟早要叫文琢知道,到时上面派人查下来,今日之事还是纸包不住火呀?”
盛怀言道,“文琢派吴启智来绑一个皇子,此事必定只能私下密谋,就算日后要查,也只会是文琢他自己偷着查,闹不到哪里去。”
“况且,”盛怀言顿了顿,轻松道,“吴启智蠢就蠢在他不该放我走,一个皇子蒙受如此大辱,难道还会留他全尸?”
赵虎一愣,忽然俯首跪地,给盛怀言行了个大礼。
“赵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盛怀言急忙去拉他,却拉不动。
“殿下两番相助我虎头寨,大恩大德赵某已无以为报,今日那小人分明死在我的刀下,怎可再劳烦殿下将祸端全部揽去?”赵虎激动道,“还请殿下再想他法,纵有刀山火海,赵某也要和殿下同赴!”
“赵大哥!”盛怀言将赵虎拉起来,看着他失笑道,“你陪我赴了刀山火海,可是要不管这虎头寨了?”
“我……”
“我这样安排也有我的意图,并不只是为保你,”见他仍是难掩愤慨,盛怀言笑着安抚道,“放心吧,你赵虎如今可是在我这条贼船上绑的死死的。你且安心在这顾好你的寨子,日后有需要的地方,我自会派人来寻你。”
曾晚近乎一夜未眠。
其实从那屋里出来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于盛怀言而言,她或许就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非亲非故的,他本就没有事事都向她告知的义务。
没有人让她瞎操心,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况且他还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
方才若不是他及时伸手拦下余清秋的剑,她现在压根都没机会想再这些有的没的。
他似乎还为了救她受伤了,她怎么能问都不问一句转头就走呢?
这不是白眼狼吗?
可她又拉不下脸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回了房间。
跟着就糟了报应。
一整晚,只要闭上眼,她就会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噩梦。
梦到盛怀言被人刺死在她眼前,而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连一点声音都喊不出来。
然后她就会从梦中惊醒。
一晚上睡得她心烦意乱,好在曾岭给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她没什么顾虑,起床喝了杯水,见天已隐约亮了,便套上外衫想出去转转。
开门却瞧见了门口的盛怀言。
他的脸色好像比昨晚她离开时更差了些,漂亮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尾下方多出了一圈浅褐色的阴影,面容虽透着些许憔悴,却仍旧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曾晚愣了一下,反手就要关门。
门框似乎夹到了什么东西,她手一顿,听见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抽气。
打开门,盛怀言捂着缠满绷带的右手,正往上吹气。
曾晚一惊,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急忙凑上去。
“没事吧?”
她捧着盛怀言的右手,像捧着一件珍宝似的把人迎进门,直到坐到桌边,还小心翼翼地来回翻着看有没有额外的伤痕。
盛怀言并未急着收回手。
清晨的微光从窗缝里透进来,给曾晚乌黑的发丝和认真的神情镀了一层闪闪的金边,鼻息轻柔地拂过掌心,他轻咳了一声,调侃道:“曾姑娘看得如此仔细,莫不是在考虑要闫某人以手抵罪吧?”
曾晚动作一顿,放开他,怪罪道:“你这嘴里,何时能说出几句正经话?”
盛怀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偏头笑了好一阵,才看向曾晚道:“还在生我的气?”
曾晚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也不是生气,就是……,”她看了他一眼,没好意思把担心说出口,“但其实仔细想想,你瞒着我不相信我也没什么……”
“我是为了保护你。”盛怀言没让她继续瞎想下去。
“啊?”曾晚懵了。
盛怀言忽然有些想笑,“若是不拦着你,我们嫉恶如仇的曾姑娘,是不是打算在晚宴上拼了性命也要将我救出来?”
别说,还挺了解她。
曾晚被戳中心思,脸一热,嘴硬道:“谁要救你了。”
苍白得毫无效果。
盛怀言像是故意照顾她的脸皮,没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他敛了些调笑的神色,难得认真道:“答应我,以后再遇到危险,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曾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盛怀言便开始讲他如何与赵虎合谋引吴启智上钩。
只是将吴启智的身份讲成了他父辈的仇家。
他的嗓音本就清润,讲述间偶尔会听见远处寨子晨起的窸窣声响,伴着朝阳的柔光在桌面上缓缓挪动,给刀光血影的故事蒙上一层慵懒的意味。
曾晚却仍旧听得心惊肉跳,连喝了好几口水才镇定下来。
“吓到了?”盛怀言问。
曾晚摇头,气愤道:“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他同你爹有仇,做什么要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盛怀言笑了笑,没有答话。
曾晚便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还没顾得上问,之前赵大哥他们围攻商队的时候,你们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因为这个。”盛怀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小岭的陶笛?!”曾晚惊讶,“怎么会在你这?”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是在清秋的房中发现的,小孩在他那睡了一觉,东西落在被褥里,险些没叫我这个好兄弟膈坏了腰。”
曾晚还是有些不相信,“为了这个,你们就,追了我一路?”
她刚要开始感动,就听见盛怀言拖腔带调地说:“也不全是。”
“余清秋在我眼前喊了几日的腰疼,为了他日后的生计,我特地连人带物送过来,找曾姑娘要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