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言并没有像盛静娴想得那样同她发火。
他只是坐在那里,嘴角噙着说不上多友善的笑意,拖长音地喊了她一声:“静娴。”
盛静娴就像个怂耷耷的小猫一样,从余清秋身后钻了出来。
从小就是这样。
宫里的人都知道,五公主最喜欢的皇兄便是三皇子盛怀言。
因为他潇洒不羁又风度翩翩,永远能容忍她各种鬼灵精怪的小把戏。
仿佛在他面前,她永远都可以是一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可宫里的人不知道,她最怕的也是盛怀言。
她根本听不得盛怀言用哪怕只有一丝威严的语气喊她。
一听就怂。
见她笔挺地站着,两手不安地揪着裙摆,盛怀言在心底摇了摇头,语气和缓了些道:“有住的地方吗?”
盛静娴摇摇头。
“送你来的人呢?”
“那些人马骑得也太烂……”盛静娴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看了眼盛怀言,又缩回去,嗫嚅道,“在路上就被我甩了。”
“你,”盛怀言哭笑不得,“舒妃娘娘性子明明那样温和,你这到底是随了谁了?”
“随了你呀!”见他当真不再追究刚才那句玩笑话,盛静娴又大胆起来。
盛怀言无奈地笑了下,问:“带银子没?”
“没有,”盛静娴说得理直气壮,“银子在随从身上,被我一起甩了。”
盛怀言无语,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银线勾成的小袋子,“我和你清秋哥哥还有事要聊,你去找小二开间房,不许离我们太远。”
盛静娴眼前一亮,笑嘻嘻地伸手,刚要碰到,盛怀言又一收手,警惕道:“只许用来付房费,剩下的记得还。”
“……”
她一张笑脸瞬间干瘪下去,连道两声“是”,这才拿了钱,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房间。
盛怀言看了眼呆立的余清秋,调侃道:“小五这性子,也不知道将来会去祸害哪家的公子皇子。”
“什么?”余清秋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好半天才回了盛怀言。
盛怀言笑了笑,招呼他过来,从怀里掏出了盛静娴方才带来的信。
“看看这个。”
余清秋接过信,没看两行,便略显讶异地抬头看向盛怀言,“这……”
“我先前在虎头寨中时往宫里去了封信,说了那吴启智的事,顺便提了我们要来长宁,这便是回信。”
余清秋接着把信读完,神色明显变得凝重,“若果真如这信中所言,那这长宁岂不是……”
“长宁这池水,”盛怀言也认真起来,“沉静了这许久,也该动一动了。”
余清秋将信交还给盛怀言,取出一支火折子点着,递到盛怀言面前,严肃道:“我能做什么?”
盛怀言走到窗边,推开窗,淡黄色的宣纸很快便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窗外的小路上,有个带着草帽的人挎了个白布遮掩的竹篮,经过墙角的乞丐时,迅速从篮子里拿了只纸花出来扔在路边,压低帽檐,又迅速走远。
盛怀言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渐渐拉长,半晌,意味深长道:“再深的池塘,只要还有鱼,就不是一潭死水。”
“开饭了开饭了,冯二!小六子!快来吃饭!老板今日又研究新菜了!”
晚市刚过二刻,曾晚食肆里的伙计便又吆喝起来。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食肆伙计们最幸福的时候,因为他们的曾老板为了犒劳大家一天的辛劳,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
若是碰上老板心情好,研究了新菜品,他们便能比食客还要更先吃上这第一口美味。
长宁这地方多山,山上树林茂密,是天然的豢养飞禽之地,因而食材也大多以飞禽为主,怎么做也不会出错。
话虽如此,伙计们在长宁过了一辈子,还从未见哪家食肆能将鸡鸭这些常见的食材做成如此天花乱坠的菜色。
昨日的水晶桂花鸭,色泽晶莹剔透,肉质鲜嫩多汁,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前日的盐焗手撕鸡,焦黄色的外皮酥脆流油,包裹在里面的鸡肉熟得恰到好处,紧而不柴,特质香料的味道从表皮层层渗入骨架,若是亲手撕开,指尖的香味都会久久不散。
再前日的卤水大鹅,再再前日的香叶烤乳鸽……
总之用冯二的一句话来形容:“曾老板可真乃当世膳组也!”
“大成,”小六子擦完最后一个桌子,走过来拉住正摆碗筷的潘成,小声问,“老板真研究新菜了?”
潘成点头,“那还能有假啊?老板亲口跟我说的,好像还研究了不止一种呢。”
冯二也凑过来,“你见过老板了?她没什么事儿吧?”
“老板能有什么事?瞧着心情好着呢,倒是你俩没什么事儿吧?”
“不是,就中午来的那个……”
“今儿吃饭怎么都不积极了?”曾晚捧着口大锅从几人后面出现,打断了几人的窃窃私语,“站这干嘛呢?快快给我腾个地儿!”
三人连忙让开,让曾晚把大锅放在桌上。
“熬了一下午的桂花赤豆小元宵,你们不是说长宁人口味都偏甜么?我特地跑了两条街去采的新鲜桂花,一会尝尝味道好不好,还有两个菜,小六子你帮我把小岭带过来。”
她风风火火地交代完,又转身跑回厨房。
瞧着倒像是心情真的还不错。
“中午来的什么?”等曾晚跑开,潘成想起冯二没说完的话。
冯二砸了下嘴,“就那个闫夫人啊,老板见过她之后脸色可差了,不过,”他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应该没事了吧?”
潘成“啊”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二人在说什么。
除了桂花赤豆小元宵,曾晚今日还新做了一道酱油鸡,素炒了个冯二昨日从家里带来的野菜。
众人各怀心思地在桌边等着曾晚上菜,忽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味。
而这味道就来自曾晚手上那道黑黢黢的酱油鸡。
曾晚却似毫无察觉,还拿过众人的碗,主动给大家分菜。
“快尝尝好不好吃!”她期待地看着在座的各位。
几人看了眼碗中散着异味的菜,心道或许只是味道难闻了些,便下筷尝了一口。
最先绷不住的是小六子,他几乎是舌尖刚碰到一点就把肉吐了出来,过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颇为不妥,满是歉意又卑微地试探着问了曾晚一句:“老板,您这是,把醋当成酱油了吗?”
曾晚怔了片刻,像是不大相信。
小六子讪笑了两下,端起盛着甜汤的碗,“无妨无妨,我尝尝这汤,一定好喝,唔,一定……”
然而他一口还没咽下肚,便被表情出卖了。
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端起碗喝汤,结果个个都成了一张鼓着腮帮子的苦瓜脸。
“老板,”冯二表情古怪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您好像,把盐当成糖了。”
话音刚落,有人没忍住的,已经把刚刚喝的那口又吐回了碗里。
大堂里瞬间静得连烛火摇曳的沙沙声都能听见。
饶是潘成也看出曾晚脸上那强装的笑容几乎已经退了个干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有些凝固。
“要我说这就得怪闫公子,”冯二忽然义愤填膺道,“明明自家有个夫人,还……”
小六子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脚,他看他一眼,愤愤地闭嘴了。
“还什么?”方才不说话的曾晚听了,竟追问上了。
冯二便继续不管不顾道:“还在这撩……”
他话音未落,潘成又跟着咳嗽了一声,对他疯狂使眼色。
这下曾晚是彻底觉出了不对,她脸色一沉,质问道:“你们背着我打什么哑谜呢?冯二你说。”
可怜的冯二被小六子和潘成接连打岔,已是觉察出将此事说出来不大妥当,奈何曾晚问了,又不敢不说,只好为难道:“就是那闫公子,我们几个闲来无事时都觉着,都觉着,他对您那样的有求必应,定是也对您有了心思,若不是他有所作为在先,您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曾晚沉默了一会,忽然笑开道:“你们是太闲了吗?”
她没想到这几个大老爷们平日里也会聊这些八卦轶事,更没想到他们竟这样看自己和盛怀言的关系。
她心烦意乱了一个下午,连自己都搞不清是为什么,被他们这么点出来,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冯二撇了撇嘴,其他人也觉出老板的情绪不对,都噤了声。
“看来我来的挺是时候,”盛怀言的声音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时机在门口响了起来,“还能蹭口饭吃?”
众人皆是一愣,朝门口看去,便又瞧见了从盛怀言身后冒出个头来,模样俏皮的盛静娴。
这场景,还真是要多添堵有多添堵。
几个人都有些按捺不住,想替曾晚把人赶出去。
还没站起来,却被曾晚抢了先。
“闫公子,闫夫人,我就做了我们这一桌人的量,没有二位的份了,二位还请上别处吧。”
盛怀言慢悠悠地扫了眼桌面上还余了不少的饭菜,像是听不懂这明显的赶客之词,含笑道:“吃不吃得上倒是无妨,闫某此番前来,”他拉过盛静娴的手腕,“是带……”
“够吃够吃!”小六子忽然打断盛怀言,“闫公子先前帮了我们那么多,就是我们不够也不能少了闫公子也闫夫人那口啊,来来来!”
他起身往旁边一挤,给二人生挤了个座位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曾晚看了小六子一眼。
盛静娴倒是毫不客气,拉着盛怀言就过去坐。
“哦!”冯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也张罗起来,“来来,老板今天又研究了两个新菜,我给二位盛些尝尝,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其他人也加入进来,七手八脚地开始给二人盛菜。
热情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盛怀言大约也觉得这场景着实新鲜,在一片热闹里挑眉侧头看了眼坐在主位面无表情的曾晚,刚要张口,便听见盛静娴咯咯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我说什么来着三哥哥?大家都是好人,才不会跟我计较,你就是小题大做。”
“闫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跟您计较个什么劲?您……”
小六子正忙着给盛静娴碗里夹裹了浓浓的醋汁的鸡腿,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夹菜的手停在空中。
“您刚才叫闫公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