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晚和余清秋前脚刚出门,卞熹便行至墙边的木柜处,打开了一道暗门。
暗门后是隐藏在墙壁后面的密室。
盛怀言随他进了密室,暗门在身后合上的一刹那,卞熹转身,对盛怀言行了个大礼。
“草民,参加三皇子殿下。”
盛怀言并未惊讶,低头看了他一会,不慌不忙道:“你认得我?”
“回殿下,草民师从景老先生,曾有幸随家师进宫赴会,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卞熹口中的景老先生名叫景方圆,是舒妃秦舒婉入宫前的师父,盛怀言没见过几面,却听过不少他的事迹。
据说当年太医院几次三番想邀他进宫履职,都被他坚决回绝,老爷子一身傲骨,受不了这翻来覆去的叨扰,索性收拾了包袱南下,只有五年一次的大朝会才会回一趟上京。
他还听舒妃提起,说是景方圆近来收了个各方面都很优异的关门弟子,打算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后便归隐山林。
如此看来,卞熹便是他的那个关门弟子。
这一言不合就请辞的行事风格倒也是一脉相承。
“所以你此番行为,是冲着我来的?”盛怀言问。
“请殿下恕罪,”卞熹垂着头,“如今长宁县衙将草民视作眼中钉,草民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既是冲着我来的,”盛怀言的语气冷了几分,听着有些骇人,“为何要去招惹那位姑娘?”
卞熹一愣,不解地抬起头,瞧见盛怀言的眼神,刹时心下一寒。
“你想见我,便像你丢纸花那样,派人传封信于我,我自会前来,”盛怀言道,“还是你以为,我盛怀言是个一心风月之人,不扯些别的人进来,便对你所营之事毫无半点兴趣?”
“草民不敢!”卞熹垂下头,紧张道。
“看在景老先生的面子上,此事我不与你计较,”盛怀言冷声道,“但是你记住,无论今日你想求我何事,都与屋外那位姑娘没有半点干系,也不得对她透露半句。”
卞熹恭敬应下,盛怀言才放他起身。
“你既师从景老先生,论辈分我还应当唤你一声小师叔,”盛怀言道,“如此便不必拘礼,有何事,直说便是。”
“是,”卞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给盛怀言,“请殿下过目。”
盛怀言接过信看了两眼,便道:“这信中所说之事,方才在偏厅,我已听闻一二,你应当也知晓,何故要再拿来与我说明一遍?”
“殿下慧眼,”卞熹恳切道,“此信乃草民亲笔书写,本欲于日前送出,将长宁的现状上告廉州刺史,可谁知长宁县令这两日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帮手,四处乔装打听我这医馆,草民不敢轻举妄动,又唯恐事发,着实已没有别的办法。”
他掀开衣袍的前摆,跪地道:“卞熹恳请殿下,替我,替长宁的百姓,将此信送至廉州州府。”
盛怀言将信纸翻到最后一页署名的位置,又看了看跪在身前的翩翩少年,半晌,垂眸低声道:“你可曾想过,此信一旦送出,你作为首告,将会在长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从医者,无论何种境地,万不可丢失仁心,此乃师父教诲,亦是我毕生所求,”卞熹义正言辞道,“请殿下不必为卞熹担忧,只要能救长宁百姓于水火,纵是身死,我亦无悔。”
盛怀言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某种不具名的情绪,闪烁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他将卞熹扶起来,把信纸整理好,塞回他手中,“长宁有你这样的医者,是百姓之幸,我若是不顾你的生死,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卞熹不解地看了看手中的信纸,抬眸发现盛怀言忽然满意地笑了起来。
“卞熹,卞先生,”他听见盛怀言道,“你可知道,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找你?”
曾晚在门口的石凳上坐着。
旁边是随时随地抱着剑冷着脸的余清秋。
或许是难得有机会和余清秋独处,曾晚今日才发现,盛静娴那个“闷葫芦”的外号起得有多么贴切。
无论她开口找什么话题,扔到余清秋那,都只能得到一句“嗯”的回应。
好像多说一个字便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无聊,无聊的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盛怀言还没有出来。
曾晚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便凑到门口,想试试能不能偷听到什么动静。
然而那门虽瞧着像是个纸糊的,却仿佛铜墙铁壁一般,隔音效果绝佳。
她什么也听不见,无法,只好在门口来回踱步。
踱到第三十二圈的时候,房间的门终于打开。
盛怀言和卞熹一前一后从门里走出来。
盛怀言还是那样玩世不恭地笑着,卞熹也还是那样彬彬有礼地对三人作揖,又唤人来送他们出去。
可曾晚总觉得,卞熹对盛怀言的敬重,似乎比他们来时又加深了不少。
盛怀言和余清秋将曾晚送回食肆,转身回了客栈。
曾晚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他们今早的见闻转述给盛静娴,小公主和曾晚一样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提刀冲到县衙去。
“晚姐姐你放心,我哥一定不会放任此事不管的。”她挥舞着拳头道。
曾晚这会早已过了初次听闻时的冲动劲儿,瞧见盛静娴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反应,好笑道:“人家可是朝廷钦定的官,你哥就算想管,怕也是管不得吧?”
“原来闫某在曾姑娘心中,就是这般无用?”门外忽然传来盛怀言调笑的声音。
曾晚没想着此话会被他本人听去,红了红脸,苍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在盛怀言并未紧追不舍,反倒是盛静娴十分惊喜地站了起来,“三哥哥!你会管的,对吧!”
盛怀言揉了下她的脑袋,笑了笑,没有回答。
盛静娴眨了眨眼,将视线投向他空荡的身后,“‘闷葫芦’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家中有些事需要他去办,”盛怀言看了她一眼,转向曾晚道,“曾姑娘,我此番前来,也是向你道别的。”
曾晚略显诧异,“道别?你也要走?”
“其实也不算走,”他蹭了蹭鼻子,笑道,“就是今日我们见的那位卞先生,不晓得上哪得知了我的医术,非要我传授一二,”他也不害臊,大方地自夸完,还要刻意矜持一下,“我倒是没有传授他技艺的打算,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见他诚心邀我去医馆小住几日,便答应了。”
“想来,左右也不会超过七日,”他捏了下盛静娴的肩膀,“还劳烦曾姑娘替我看管一下小五。”
曾晚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子。
“知道了。”她回答道。
盛怀言当天晚上便启程去了医馆。
交流医术什么的当然都是胡扯。
卞熹此刻早已不在医馆。
而是由余清秋护送着,悄然踏上了前往相邻的甘州州府的路途。
长宁隶属的廉州刺史与甘州刺史不和一事,盛怀言在朝中时便已有耳闻。
那长宁县令李志敢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很难保证廉州刺史对此真的不知情。
如此若再将卞熹的信送往廉州州府,无异于自投虎穴。
而同样的一封信,只有落到一心想要廉州刺史倒台的甘州刺史手中,方才能有效果。
此乃盛怀言同卞熹在那密室中所谋其一。
事情一旦暴露,首当其冲被长宁县令责罚的就是卞熹。
但长宁百姓不可以失去这样一位好大夫,盛怀言也不希望卞熹因此受罚。
若是卞熹亲自前往甘州,则既能现身说法,将事实摆明道清,又可暂避风头,免受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
此乃二人所谋其二。
可卞熹如今的一举一动皆在长宁县令的掌控之下,贸然出城,必会引来怀疑。
就必得做一局偷天换日,由一人扮作卞熹,佯装前往州府吸引注意,而真正的卞熹则在暗中离场。
此乃二人所谋其三。
只是这第三,也正是让卞熹本人头疼的关键所在。
假扮卞熹之人,无论是从身形、医术还是心智上,最佳人选无疑都是盛怀言。
可他也知晓,几乎所有的火力都会被集中在这个“假卞熹”身上,稍有不慎就会性命不保。
盛怀言是位高权重的三皇子,能为你出谋划策已是不易,断不会再做如此牺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终竟是盛怀言主动提出要做这“局眼”。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没有丝毫犹豫便能将自己随意置于险境,就好像,早已习惯如此。
翌日。
医馆照常开了半日的门,除了“卞先生”因感风寒,行医时在自己面前架了副屏风之外,并未有何异样。
午间,小厮来报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便步履匆匆地从小楼朝后,赶往后门外早已备好的车马。
盛怀言在内衫外头裹着卞熹的灰白色长袍,腰间系淡纹青丝腰带,头戴一顶遮面斗笠,垂首走在众小厮中间。
将将登上马车之时,他脚步一顿,忽然转身,紧走两步,停在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面前,弯下腰看了一会,而后无奈地笑了。
“怎么知道的?”他笑着问那小厮。
小厮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一双不似男人的细弯眉皱到一起,不答反问道:“不是说和卞先生交流医术么?”
“交流医术,需要你穿他的衣服?”
“需要你,这样鬼鬼祟祟的,跑到外面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