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晚做这些事本也不是为了这一声道谢。
道谢嘛,一般来说,凡被施以援手之人,懂得感恩的,便至少都会在口头上表示一下。
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两个字,此番从盛怀言的嘴里说出来,却平白像是多了些别的意味。
廊下,飒飒的秋风穿过木棱枝蔓,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芳香。
曾晚眨了眨眼,垂下蝶翼一般修长浓密的翘睫。
盛怀言已经撤开了托起她手掌的那只手,如今便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举在半空中,手心里托着辗转来回的那只钱袋子。
她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感觉方才被触碰的位置似乎有些痒。
“不,不用客气,”她定了定神,犹疑道,“这钱,真的不用还吗?”
虽说如今在曾晚心中,这闫家已经被打上了高门大户的烙印,可“借出去的东西就不用还”这种道理,她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
然而盛怀言点头的样子又十分的理所应当。
若是再揪着这不过几两的银子不放,反倒显得她这个借钱的小气起来。
曾晚没再多想,收下钱袋,卞熹也收拾妥当,从内院走了出来。
几人便一同前往院外,去迎接贵客。
意料之中的,钱富昌对卞熹其人很是赏识。
恰逢午后休馆,卞熹便邀众人一同进了内院。
许是平日里多和药草打交道的缘故,卞熹有些不善寒暄,众人的对话起先还要靠着曾晚从中搭线才能进行下去。
好在过惯了富贵日子的钱富昌一点没有嫌弃医馆的朴素简陋,对卞熹自己种的茶叶也品得津津有味。
就是目光总不时地落在卞熹身后的一幅挂画上,好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他忽然问起卞熹的师承。
众人才知晓,原来钱富昌早年间曾受过卞熹师父景方圆的救助,直到他归隐前,二人还保持着定期的书信来往。
而卞熹身后的那幅《九子戏水图》,正是钱富昌当时好说歹说,硬塞给景方圆的谢礼。
“这个老方头,”反正当事人也不在,钱富昌骂得底气十足,“见天的说瞎话,还跟我说定要拿上好的雪木框裱着我的画,挂在他那烂山沟破屋子的正中间,呵!为老不尊的东西!”
听见师父被人这样骂,卞熹竟没生气,反倒笑着对钱富昌作揖道:“晚辈眼拙,竟没能认出前辈乃是家师此生最为珍重的朋友。”
钱富昌仿佛正在气头上,闻言不免一怔,道:“你师父他,是这么说的?”
卞熹道:“晚辈亲耳所闻,自当千真万确。师父当日将此画赠与我时曾说,此画乃是挚友所赠,奈何他归隐之意已决,留着这张画,也只能睹物思人,徒添烦恼,故而还特意叮嘱晚辈,要好好顾惜此物。只可惜晚辈财力不济,寻不来上好的雪木做框,只好叫前辈见笑了。”
如此,钱富昌那本就没点根基的气劲儿也就全消了。
二人因着这天降的缘分,倒是迅速熟络起来。
之后的聊天也没再需要曾晚出什么力,她闲来无事,注意力便总是不自觉地往某个坐在对面的人身上飘。
这人平日里顶着张比妖孽还要美上三分的俊容,行事也惯常张扬,放到人堆里都永远是最显眼的那一个,此刻却像是刻意收敛了些气息,微垂着眉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茶杯的杯壁,心甘情愿地做着这屋里的陪衬。
时间过得飞快。
有小厮进门来通传,竟是不知觉已到了下午问诊的时间。
然而那小厮说完,并未离去准备,反而立在原地,似有纠结,想说什么又只一味吞吐。
“这里没有外人。”卞熹道。
小厮这才敞开言语,原是约定的时间确已到了,然而该来面诊的病人却没有一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是不是你们送纸花时出了差错?”卞熹问。
小厮急忙否认:“先生知道的,每朵纸花的去向都有专人负责,直到确认接收人明白花的含义,我们才会离开,自医馆成立以来,还从未出现过此种……”
他话音未落,从外头又冲进来一名小厮,“不好了,先生……”
卞熹眉心一皱,不想下人在钱富昌面前失了礼数,打断他道:“又是何事?莫要如此慌张,气喘匀了回话。”
后进来的小厮却根本顾不上喘气,咽了口唾沫便接着道:“是瘟神,瘟神带人找上门来了!”
卞熹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什么瘟神?”
小厮哎呀了一声道:“就是县令大人,他带着一群人把医馆给围了,那些本该前来面诊的病人,都是瞧见这架势,老远便跑了!怎么办啊先生?”
卞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看向右手边倚坐着的盛怀言,后者方饮完一口茶,慢悠悠地放下那茶盏,才气定神闲地看回来。
然而这气定神闲却一点没传给卞熹,后者反倒像是突然变了个人,那张斯文的脸上瞬间闪过憋屈焦躁的情绪,好像有一肚子的话倒不出来。
只好转身对钱富昌示了歉,风风火火地带着两个小厮去了前院。
那钱老爷也是个暴脾气的主,既是知晓了卞熹同那县令之间的复杂纠葛,说什么也不愿意静候在内院,杵着拐就追了出去。
曾晚一惊,只好赶紧护着。
结果倒是盛怀言慢慢悠悠地落在最后,变戏法似的,不晓得从哪里掏出了他那把折扇,悠闲自得的好像要去看戏。
古往今来,似乎干坏事的人总容易沉不住气。
而这李志便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前些日子那封发往上京的信函就像是石沉大海,他左右等不来一丝回音,终于不愿再干坐着,觉着与其等死,倒不如先来个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便是上京城来了人也好应付。
就这种心思,哪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文琢知道了也会骂一声“蠢货”,奈何文琢现如今已自身难保,根本不会有精力再管这个千里之外的小老弟。
待几人先后来到前院,李志已经命人围好了医馆,带着剩下的冲了进来。
五大三粗的官差们正和一排大腿还没人胳膊粗的小厮大眼瞪小眼。
就差把“我不要脸”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不知李大人到访,”卞熹从小厮们身后走出来,“有失远迎,卞某罪过。”
他嘴上说着“罪过”,心里想的却是“死也不能放你们进去”,因而根本没叫下人们退后一步,只微微低了点头,便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精细的单副镜框闪着冰冷的光。
李志这时候竟还不忘维持虚假形象,两撇山羊胡往鼻孔一竖,打官腔道:“本官接到民众举报,说有人在此私设医馆,却不曾上报官府,违反医馆令在先,以假乱真欺瞒百姓在后,卞熹,你可知罪?”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从人群后面传出一声嗤笑。
前头对峙的氛围正浓,谁也知道这样的情况下一句话说不对的下场便是刀光血影,因而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这便显得这声嗤笑的嘲弄意味更重了些。
李志当下就有些挂不住面子,却是他手边那位副官先张了口:“什么人敢对县令大人不敬?!”
曾晚就跟着钱富昌站在盛怀言的身侧,方才那声嗤笑,她听得一清二楚。
眼见着那副官的眼神就要瞟到他们这里来,她心头一紧,回手够了一下盛怀言,想提醒他躲一躲。
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他,情急之下也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地方,隔着一层衣物,鼓鼓的,热热的。
她摸到那里,觉得碰一下似乎没法表达意思,又拢着手往自己身后的方向拍了拍。
拍到第三下时,指腹的触感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忽然听见身侧的人轻咳了一声。
这估计是懂了。
她心里想道,便缩回手,腰板立得更直了些,打算替他挡挡。
余光却瞥见那人笑得古怪极了,非但没照她的意思往后躲,反而在盯着她看了片刻后,伸懒腰似的举起了手。
他这只手伸的突兀又嚣张,这下不仅是副官在朝他们看,对面一排眼睛齐刷刷全扫了过来。
人头推推搡搡地朝两边散去,露出人群之后那位俊俏无双的少年郎。
分明是这少年郎主动伸的手,吸引了一圈目光之后,却又什么也不做,只摇着手上的扇子,仿佛无辜承受这些注意似的。
相对半晌无人说话,副官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盛怀言看着他,轻松地笑了笑,道:“大人这话问得有趣,您问了问题,我便举手应答,怎么反倒又来问我?”
他说得实在是理直气壮,副官愣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拧眉呵斥道:“方才笑的人是你!”
他看上去便是那种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的,此刻也拿出官威施压道:“县令大人好笑吗?”
若是一般的百姓,见了这官老爷黑脸愠怒的神情,纵是无罪也不免要抖上一抖。
然而副官这话一出,抖的却是卞熹和曾晚。
前者是知道盛怀言的真实身份,心道这副官还挺会招惹,惹了这里他最惹不起的却不自知。
后者是真实的担心。
不过这一路走来,曾晚算是懂了,这人大约就是个疯子,天天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分明有法子全身而退却偏要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戚戚,自己一点不在乎,好像也不觉得会有人替他在乎。
结果最无所谓的还是直接被威胁的少年本人,他只是略作思考,便笑着道:“大人这话问得也有趣。”
“若是不好笑,我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