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窸窣的秋风吹落树梢间残存的几片红叶,在空中沙沙作响。
曾晚捏了捏手里的护身符,将其藏于袖中,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对面的房门。
须臾,门后响起一阵轻慢悠闲的脚步。
高大的人影逐渐走近,在门上投下一片好看的轮廓。
木门轻启,看见来人,盛怀言扬了下眉,眼尾带笑地道了声:“曾姑娘?”
屋内点着灯,昏黄的光线从身侧溢出,却反倒像是将人置于阴影之中,曾晚眨了下眼睛,待看清楚面前之人的装束,微微一怔。
此刻的盛怀言,褪去了日间那些时常花里胡哨的外衣,只单薄地穿着一件雪白的罩衫,显得身材愈发高挑紧致,暖黄色烛火的映照下,他的肤色却是比衣服还要更白些,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也只在发梢的位置闲散地束了一圈,几缕发丝落在颌骨分明的脸侧,他也不管,还微微弯下腰来,企图与曾晚平视。
或许是错觉,曾晚只看见他弯下腰时,眼角的那颗小痣似乎愈发红了,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妖艳的魅惑。
她咕嘟一声,咽了下口水,觉得此时若是挪开视线未免有些刻意,只好硬着头皮直视他道:“闫……闫公子。”
说完便忍不住想给自己一拳。
你结巴什么!结!巴!什!么!!
这头曾晚在心里猛呼了自己几巴掌,那头盛怀言却好像没有听见,随意地笑了笑,便侧开身子,让她进门了。
曾晚刚在心里感谢他没有大做文章叫自己没脸见人,脚踏入房门的一刻,却又暗自叫了声不好。
这屋子虽只是客栈的临时居所,但毕竟几人在这下榻已近有一月,难免上上下下地被沾染上主人的气息。
因而她甫一进门,便直觉像是闯入了他的私人领地,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暧昧。
再一转头,屋内显然一派即将就寝的布置,风从侧面的小窗吹进来,床边已然放下的白色帷幔被撩起一角,床上并没有人,然而被那昏黄的烛火一照,却莫名泛出些引人遐想的空间来。
她只看了一眼,便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缩回了视线。
许是见她进门半天也不说话,曾晚清晰地听见盛怀言在她身后笑了一下,道:“曾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她在心中默念几声“正事要紧”,这才把一些奇怪的画面从脑子里踢出去,转过身,看见他一身装束,又觉得实在无法这样面对面地聊天,还是改天再来,于是便用十二万分正经的语气,正经道:“可是我来的不巧?闫公子已经要歇息了吗?那我改天……”
“无妨,”盛怀言道,“既是曾姑娘有事,我晚些再睡也可以。”
一句话却是把曾晚的打算给回了。
曾晚眼睁睁看着他回到屋子中间的圆桌旁坐下,支起脑袋,冲旁边的空座点了点下巴,好整以暇地朝她投过目光来。
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慢吞吞地走过去。
刚坐下,又听对面人温声道:“浓茶解乏不助眠,不宜夜饮,怠慢曾姑娘了。”
“不会不会,”曾晚忙摆手,心道你可别再叫我品茶了我说完话就走,便长话短说道,“实不相瞒,我在长宁的这摊子生意也做得差不多了,约莫过几日就得走,只是尚未决定接下来该去哪,我听静娴说,你去过不少地方,就想请你帮我拿个主意。”
听到曾晚要走,盛怀言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又很快恢复似笑非笑地神情道:“又要走了?”
这个“又”就很灵性。
许是眼下这场景着实诡异,不知怎的,竟叫曾晚听出了一丝不满。
可他能有什么不满的?
她看了他两眼,试图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些什么。
盛怀言却像只是随口问的,接道:“有想法吗?”
“啊?”曾晚道。
“不是让我帮忙拿主意?”他笑道。
曾晚一愣,才意识到他这是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便道:“有的。”
系统还是像上次那样给了她几个选择,“秦州耳善、甘州涧川,啊,还有益州丰邬。”
她一口气说完背下来的地名,抬眸看向他。
盛怀言道:“涧川?那个地方不错。”
曾晚道:“是吗?涧川有什么特别的?”
盛怀言道:“曾姑娘可曾听过‘雪夜天河’?”
曾晚摇了摇头。
“‘雪夜天河’,说的乃是涧川县独有的一项民俗,”盛怀言笑了笑,解释道,“此地地势低洼,气候温和,即使到了冬日也时常暖阳当空,腊月飘雪反倒成了奇景。既是稀奇,自然离不开祈福求愿。每每冬日降临,挨家挨户便会备好花灯,企盼雪夜降临。若企盼成真,漫天飘雪之夜,百姓自发提着花灯来到涧川岸边,沿河十里,庙会游行不断,花火冲天,水天一色,便成了这‘雪夜天河’之景。”
曾晚被他说得心潮澎湃,喜道:“那岂非万万不可错过之美景?”
盛怀言却道:“是也,非也。”
曾晚奇怪地看着他。
盛怀言道:“此美景确如曾姑娘所言不可错过,可若天不遂人愿,也只能连年错过了。”
曾晚想了想,问道:“你去过那?”
盛怀言道:“前几年确实去过一次,但可惜,并未有幸得见。”
如此说来,还真得看运气了。
曾晚正琢磨着,又听盛怀言拉长音道:“不过——”
她回过神,见他眉眼里不知为何认真了几分,道:“经由此地,其实还可以前往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上京。”
“上京?就是齐国的都城吗?”曾晚惊喜道。
盛怀言不答反问,道:“曾姑娘对上京很感兴趣?”
“那是自然,”曾晚道,“这个国家的都城,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皇室子弟,我……”
她着实是没想到一个涧川能如此宝藏,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却眼看着盛怀言的脸色从平静中慢慢生出些兴味,话音一哽,转口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盛怀言摇摇头,道:“上京……确实有趣,只是,曾姑娘为何想见皇室子弟?”
“就是好奇呀,”曾晚直言道,“想看看那些天潢贵胄,到底和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
还有就是,是不是真的像电视剧和小说里演的那样,都是帅哥美女。
当然这个理由可不能说。
盛怀言低笑了两声道:“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能有什么不一样?”
他凑过身来,压低嗓音道:“不过这话,曾姑娘同我说说便罢了,若是真到了上京,可要慎言。”
那件单衣本就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如今倚着桌面压过来,衣领滑落,露出小半边雪白的肩膀,当真是香艳四射。
曾晚原还在思考他的叮嘱,打眼瞧见如此场景,登时气血上涌,猛然起身道:“我知道了!那……那我就选涧川了,今晚真是多谢闫公子!”
说完,她赶在自己脸颊烧红之前,拔腿便跑。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出了房间。
分明在屋内也未见暖炉,可曾晚就是觉得,这屋外的空气要清爽了不少。
她停在走廊上,深吸了几口气,正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真的失态,打算抬脚回房,忽又听见身后有人道:“晚姐姐?”
盛静娴的房间在她右手,此刻却是从左手边走来,曾晚看了眼她来的方向,心下了然,明知故问道:“这么晚了,你不在房间里待着,又上哪玩去了?仔细我告诉你哥哥。”
盛静娴原还想问她大晚上不回房间,怎么在走廊里站着发呆,被这么抢先“恐吓”了一下,忙慌张道:“别别别,我就是去找了下‘闷葫芦’。”
见曾晚仍旧一脸不信,她只得和盘托出:“哎呀就是前两天咱们不是去那个古塔寺么?我当时多求了一个平安符,今天收拾房间的时候才想起来,就,就顺手给‘闷葫芦’了。”
这两人的房间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还真是挺“顺手”。
曾晚决意给小姑娘留点面子,状似懂了,却转头想起,她自己不也有护身符要送么!
竟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今那东西还好好地躺在袖口里,转身回去送又显得太刻意。
无法,曾晚只得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暂且收下了。
谁成想当夜气温骤降,第二日,曾岭便病了。
小家伙生起病来极为粘人,曾晚根本离不开半步,结果愣是到了要走的那天,她也没寻着时机单独再将护身符送出去。
这几日光顾着兵荒马乱地照顾曾岭、盘点食肆,直到客栈的伙计前来整理空房,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了要离开的实感。
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满当当的包袱,忽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一张什么也没有的布皮,然后你会发现这包袱烂了个洞,里头的东西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点一点地掉没了。
徒留些空虚和不舍,都不知道该上哪去寻回来。
她出声喊住要走的伙计,觉着无论如何遗憾还是少一些的好,便将原本已经包进包袱里的护身符拿出来,递给他道:“劳驾,我走了之后,能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对面的公子吗?”
之前是因为曾岭丢了陶笛,他们才会追上来。
这次她检查了好几遍,确信什么也没丢。
那么大约此地一别,当真是不大可能再相见了。
留着这东西也没什么用,还不如送出去,让它完成它的使命。
却不想伙计乐了,将护身符一推,道:“姑娘可是在戏耍小的?姑娘同那位公子还有另外两人不是一起的吗?今日前后脚退的房,这时间,对面大约都空了,你让我交给谁去?”
曾晚一怔,莫名地,一个念头在心里忽然冒了头。
压着心跳,她拉了曾岭下楼,果然只一眼便瞧见了那气质绝尘的三人或坐或立地围在大堂的一方桌椅旁,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三人齐齐朝她望来,盛静娴开怀一笑,从座位上起身道:“晚姐姐!你可算来了!”
曾晚飞速地扫了一眼她旁边背倚桌沿的红衣男子,笑道:“你们也要今日走?”
盛静娴“咦”了一声,不解道:“三哥哥没有跟你说吗?”
曾晚心跳得更快了,道:“说什么?”
盛静娴道:“我们要和你一起去涧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