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天色比前几日都要舒朗些,天边一卷薄云,簌簌寒风从院中呼啸而过,吹动堂前屋后的冬青翠竹,分明已是寒冬,这间院子却仍旧满眼绿意。
曾晚起了个大早,想送一送即将离开的二位,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却发现,盛怀言已经走了。
而这个消息,是余清秋带给她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向来同盛怀言形影不离的余清秋,此番却被留在了家里。
盛怀言不在,曾晚也不必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战场上那么凶险,他一个人能应付的来吗?”
盛静娴也点头道:“是啊是啊,虽然我也不想你去,但是我三哥哥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问完她才觉出不对,猛地一转头道:“晚姐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曾晚道:“都这么明显了,你们以为还能瞒得住我吗?”
盛静娴看了一眼余清秋,脸颊堆笑,试探道:“那,你没生气吧?”
曾晚好笑道:“为何会生气?”
“你不是最讨厌别人骗你吗?”盛静娴面露怯色。
曾晚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告诉过盛静娴。
不过她倒是没说错。
自从出了魏桓那事,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个受惊的鸟儿,看谁都像在骗她,感觉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这个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了,但“欺骗”在她这依然是一条红线,容不得触碰。
然而这一次,要不是盛静娴这么问,她几乎都没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欺骗”。
又或者说,她意识到了,却没什么反应。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隐隐地延展。
她看了看盛静娴,板起脸,道:“那你还敢骗我啊?”
盛静娴腾地一下躲到了余清秋的背后,“不是我的主意,是三哥哥不让说的!”
“是吗?”曾晚拖着长音,审视地看她。
盛静娴拼命地点头。
余清秋拼命地握紧快被她扯掉了的袖子。
曾晚噗地一声,笑了,“干嘛啊,我又不是你三哥哥,你不用像怕他一样怕我吧?逗你的。”
盛静娴松了一口气,甩了余清秋的胳膊道:“晚姐姐和三哥哥学坏了!”
曾晚一噎,无言片刻,才转而道:“说正事。清秋,他走的时候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余清秋理了理袖口,从腰间取出一封信来,“公子让我留下保护您和小姐,还有这封信,他让我交给您。”
曾晚从余清秋的手里接过信。
信是上好的宣纸,质地柔软,包浆细腻,甫一拆开,浓郁的墨香味扑鼻而来。
这还是曾晚头一次瞧见盛怀言的字。
深灰色的笔墨挥洒于泛黄的纸面之上,该紧凑之处细密,该松弛之处舒扬,状似龙飞凤舞,却又章法十足,笔力雄厚,形可追风,连贯通畅,宛若一气呵成。
捧着这封有如大家之风的墨书,曾晚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这样的一个场景。
夜深人静,一盏孤灯,一方书桌,一人扶袖立于桌前,执笔,挥写的动作甚是恣意,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他微微地弯了些腰,衣衫轻薄,勾勒出劲道的腰线。
一股没来由的热意攀上额前,她甩了甩头,开始读信的内容。
其实这封信写得并不长,交代了余清秋为何会留下,又告诉曾晚,让她别见外,该使唤就使唤,其余就是一些例行的嘘寒问暖,还有拜托曾晚帮忙照顾一下小五。
日常到,仿佛真的只是临时出趟远门。
信的最后,那苍劲有力的文字如是写道:“此去山高路远,幸得姑娘赐符予安,吾必珍之重之。虽则归期未定,然吾归心之切,愿星月驰转,早日重逢。勿念。”
最后的署名更是漂亮,单一个字也尽显潇洒狂放之感,甚至都让曾晚有些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他名字里的那个“生”字。
她捧着信纸,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读到末尾的的“重逢”二字,不自觉便翘起了嘴角。
一抬头,却见两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
她又赶紧把嘴角撇了下来。
“我哥说什么了?”盛静娴迫不及待问道。
曾晚并不想让他们看见最后的那句话,而且她总觉得,盛怀言大概也只想给她一个人看,便整齐地将信叠好,收回信封里,才道:“就是解释了一下清秋为何要留下,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
盛静娴却明显不信:“不会吧?这么点事‘闷葫芦’自己也说得清楚,而且我哥从前出远门都是一声不吭就走的,从没像这样留过信,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晚姐姐你让我也看看。”
曾晚心尖微颤。
他以前,从没这样给谁留过信?
盛静娴已经伸过手来想拿那封信去,她稳着心底尚未平静的波澜,轻飘飘地一挪,掩饰道:“这次是上战场,哪能一样呢。啊对了,他确实还说了别的,就是让我好好替他照顾你这位,小妹妹。”
末了还拿指头挠了挠盛静娴的下巴。
盛静娴被她挠得直发痒,道了声:“晚姐姐!”
曾晚嘻嘻一笑,拔腿便跑。
待盛静娴反应过来,才瞪着眼睛道:“晚姐姐!你完蛋了!”
小姑娘脸颊两侧的婴儿肥还没完全消去,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挥舞着小拳头便追了上去。
至于盛怀言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的几日,余清秋十分尽职,每天都陪着曾晚待在食肆,偶尔人多的时候,他也会出手帮帮忙,每次露面总要引起几位女食客的注意,于是在盛静娴数次表达不满之后,曾晚便不让他到前头来了。
过了开店那几日的新鲜劲儿,最近食肆的营业额有了些许下滑,基本每日可以维持在接近二两的数额,很难再超过去。
冬日渐浓,气温一天比一天地降了,街坊四邻,人们见面说话,嘴里也开始哈起了白雾。
曾晚算着日子,挑在冬至这天,推出了全新的菜式,冬日之光——火锅。
涧川本地也有一种叫做“古董羹”的吃法,同为将炭盆摆上桌面,一边烧煮羹汤,一边“咕咚”一声下了各式的菜肴进锅里涮着吃。
但他们涮的菜种类都比较少,原汤的口味也简单,只是这样吃着,图个暖和。
相比起来,一碗人间新推出的火锅吃法就可算得上是琳琅满目,直叫人眼花缭乱了。
光是从锅的种类上,曾晚就让系统帮她打造了五种,分别为单个汤底的圆锅、鸳鸯锅、四宫格和九宫格,其中鸳鸯锅还分为左右二分式和同心圆式两种。
锅底口味上,她根据不同人群进行了划分,有老少皆宜的三鲜、菌菇、番茄和麻辣,适合小孩子的甜汤,专为女子准备的美容养颜汤,体弱多病和老人家适合吃的滋补养气汤,除此之外,还有一款专门造福万千家庭的隐藏汤底,只要来的食客对伙计使个眼色,说要“那个”,不多时,便会端上来一锅由羊肾、牛鞭等食材烩成的盛阳百味汤。
涮菜的种类就更为丰厚,从如纸片般轻薄爽口的肉片到弹劲可口的鱼丸、肉丸,再到清新脆口的各类蔬菜,共有百十余种可供选择。
涧川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自火锅推出的第一天便有好大一批人禁不住口舌之欲前来尝鲜,挤满了整个铺子。
一张张餐桌上,红的白的黄的汤底,各个散着晶莹透亮的光泽,在炭火的炙烤中缓缓流动,再逐渐滚起沸腾,或隐藏或漂浮在汤汁中的肉片蔬菜随着上下翻滚,极具诱惑。
对曾晚来说,食肆的营业额翻滚地也极具诱惑。
分分钟突破二两的大关,甚至有几日生意红火的,都快要奔三了。
对此,曾晚凡尔赛地觉得,不能太过了,在盛怀言回来之前,还是别达到三两比较好。
于是一碗人间的火锅供应又搞起了限量,先到先得,每天每市仅售五十锅。
这样,便把每日的营业额稳稳地定在了二两半。
这日晚市,第五十锅刚刚卖出,曾晚正笑着安慰没赶上今日份额的食客,原本该在整理后厨的小六子偷偷过来,把她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又进贼了?”曾晚惊讶道。
“不一定是贼,”先前卞熹派人假扮贼人引起几人注意的事,曾晚告诉过他们,因此小六子还算谨慎,“但那人鬼鬼祟祟的从墙翻进来,还穿一身黑,瞧着不对劲,冯二和大成看着他呢,就在后院。”
曾晚随小六子穿过前堂,果然在后厨外的牛棚边瞧见了他口中的黑衣人。
那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身黑衣,融在夜色中,不仔细看还不大容易瞧见。
旁边,见到曾晚的冯二把手上的棍子往地上一指,得意道:“老板!快来看,我给你抓了个贼!”
曾晚眼皮一跳,莫名觉着这场景有几分眼熟。
“冯二!”小六子骇道,“不说好的留活口么,你怎么……”
“你瞎说啥,”冯二瞪了眼小六子,道,“这小子不老实,我给他一棍子敲晕了。”
曾晚道:“怎么回事?”
冯二便解释道:“方才我和大成来喂牛,就看到这小子猫在牛棚后面,得亏大成眼力不错,不然还逮不着他,老板,您说现在这贼可真有意思,偷东西便偷东西,非要说自己是来送信的,哪有这样送……”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从刚才起一直蹲在那黑衣人旁边摸索的潘成,真的从他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冯二:“……我艹,真是送信的?”
潘成把那信翻了个面,“而且是给闫公子的。”
曾晚:“……”
她知道这诡异的熟悉感是从哪来的了。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捂着脸,让几人赶紧去把余清秋请来。
余清秋的反应倒是并不太大,或者说,他明显对那封信的兴趣更大一些,只随便扫了一眼那趴着的人,就走到一边读信去了。
跟着他来的盛静娴却像是捡了块宝,咯咯直笑道:“怎么又是这个倒霉蛋!”
曾晚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想着左右都是闫家的人,便对盛静娴道:“抱歉啊静娴,伙计们不懂事,不是故意要打你们家的人的。”
谁料盛静娴却道:“他不是我们家的。”
曾晚一怔,道:“那他替家里给你哥送信?”
盛静娴道:“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他应该算是我家的,唔,府兵,对,府兵,我哥就是相中他泯然众人的长相和还算不错的身手,才提拔他干这活的,结果竟然两次都栽你手里,”她“啧”了一声,接着道,“估计这回之后,就得换人了。”
曾晚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一个送信的,为何要满足这种要求?”
盛静娴理所当然道:“因为这是秘密呀,”她刻意凑过身来,拢手掩嘴,轻声道,“其实我们几个都不该知道的,晚姐姐最好一会跟你的伙计们说,就当做今天这事没发生过,不然要是被我三哥哥知道了……”
她做了个很恐怖的表情。
曾晚:“……”
你们闫家真有意思,怎么送个信还要像防贼似的。
她同情地望了眼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黑衣人,忽然想起,曾经在盛怀言那随性不羁的神情背后,偶尔会感受到的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或许真的,不是她的错觉。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有些坠坠地难受。
有关于他的家,她几乎从未想过问他。
一方面,她不想囿于所谓的门第之见,另一方面,她似乎也能感觉到,他有意无意地,总在回避这个问题。
或许等他这次回来,她该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
有些事情,总要聊开了,才好纾解。
曾晚这么想着,转过身去找余清秋,道:“清秋,可是有什么要紧……”
像是被利刃从中截断一般,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波澜不惊的余清秋,在他的脸上,头一遭,写上了“糟糕”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