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五楼的学生乌泱泱的,都晓得快迟到了,脚步蹬得飞快。安问受不了出这洋相,轻轻甩开任延的手:“别碰我,不熟。”
将一双手都插进校服裤兜里,看着怪拽的。
十五班教室在五楼,跟AB班还有十四班连着,走廊最末一间教室是答疑室,尽头一边是男女洗手间,另一边则是高二年级理科组的大办公室,办公室的斜对面的楼梯拐角下,则是放值周用具的杂物间。
安问保持着这种姿势从十五班前门而入,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
上一秒还在谈论被任延公然牵手的那个人是谁,下一秒正主就出现在了眼前,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所有人:哦嚯。
教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任延摸了摸鼻子,眼神越过众人,径直找到了最后一排的前同桌林松松,微微一撇下巴。
延哥的命令根本不需要言语!林松松啪地一下站起来,对安问道:“新同学!嗨这里这里!你的位子在这里!”
安问循声望去。这是靠近窗户的一组,那个跟他打招呼的男生已经麻溜儿从桌面收拾好了书包。安问被全班行注目礼,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还是点点头走了过去。
“谢谢。”他比划着,两手大拇指往下压了压。
“……啊?”林松松傻了。
看来这个班里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哑的。安问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头。
林松松恍然大悟:“……咽喉炎!”
安问还没来得及无语,林松松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任延强势压低他,凑他耳边低声快速:“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林松松双目惶恐:“对不起,我冒昧了,含糊了,轻浮了。”
最后一分钟预备铃打响,班主任钱一番抱着花名册进来,看了眼班里的状况:“都到了?哟,座位都找好了?正好,任延,”钱一番指指讲台旁边的座位:“你坐这儿,安问跟林松松坐。”
任延:“?”
有没有搞错?
讲台边一左一右两张座位,被所有人戏称为VIP雅座,是各科老师重点关照对象。
“看什么?本学期你是重点关照对象,给我老老实实的,观察你个一个月再说。”敲敲讲台,“赶紧。”
任延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当堂骂人的冲动,走到前排,砰的一声把书包一扔,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双手抱臂坐了下去。
“那么是这样子啊,”钱一番讲话口癖贼多又啰嗦,清了清嗓子:“新同学大家也看到了,来,安问,上来跟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
安问推开座椅,从教室后走到前排。他不紧张,只是弄不懂该怎么介绍自己,毕竟……
“我叫安问,安心的安,问心无愧的问。”
台下茫然,钱一番咳嗽了一声,也有点尴尬:“老师帮你写黑板上好不好?”
安问点点头,钱一番从粉笔槽里捡起一根新粉笔,“安——”
“他说他叫安问,安心的安,问心无愧的问。”身后传来声音,他疑心地转过头,看到任延还是那幅纨绔坐姿,但说出口的话却很笃定。
“你看得懂手语?”钱一番如获救星。
任延自矜,只是稍稍颔首:“略懂。”
安问垂下视线,与任延轻触。
咔的一声,钱一番扔掉粉笔,“那行,那你再帮安问翻译翻译。”
安问只好重新说,只是这一次,他的速度放缓了许多,动作也标准了许多:“我叫安问,听力正常,不会说话,但我打字很快,所以可以和大家用打字交流。我之前没有上过高中,只旁听过,没有擅长的特长,喜欢听音乐,偶尔会打一下排球,拉一下手风琴。”
任延虽然恶补了半个月的线上手语课,但有些手势也是半蒙半猜,所幸安问比的很多手势是汉语的动作意译,他勉强能串联起来。话音落下,安问的双手也跟着一起落下,他抿了抿唇,转向任延对他微微鞠躬表达感谢。
任延对他的感谢很不爽。
安问是不会对“任延哥哥”鞠躬表谢的,也不会对“卓逸群”如此。他忽然微妙地意识到,在安问这里,他现在什么身份也不是了。
莫名其妙的,台下响起鼓掌声,全班对着安问鼓掌,哗啦啦的,仿佛他刚才是做了多了不起的一番演讲。
安问愣了一下,眼睫弯起,两只手举在身前摆了摆。
任延双眼不悦地眯了眯。他的发小有些过于可爱。
钱一番拍拍他肩:“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来了十五班,那就是十五班的家里人,多用功少睡觉,别跟任延学坏——噢对,”钱一番摸摸脑袋,“刚忘了哈,你得跟任延坐一块儿,这样,你坐第一排,任延后面。”
他跟任延个子都高,这一调整,整个班的男生都跟着调,全排两人同一小组去了。
安问的同桌是女生,叫严师雨,个子小小巧巧的,但长得挺漂亮,马尾辫又直又长地在脑后束成高高一束。
“同桌,以后咱们怎么交流呀?”严师雨小声问。
安问对此早有准备。下了第一堂课,他就去办公室找了钱一番,把自己智能手机里的电话卡交了出去:“老师,我不能没有手机。”他极快地打下一行字,眼尾下垂的漂亮眼睛里掩着紧张与拘谨。
钱一番也跟孙向前及老邢讨论过,特事特办,既然学校收了他,那肯定要尽量照顾他的学习生活。他象征性地收下安问的si卡:“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张卡,但你愿意主动跟我商量就是好事,手机你今后就留着,不过上课自习玩游戏让我们看到,那该罚还是要罚。”
安问点点头。他不知道,他来年级组办公室的这十分钟,教室里都炸锅了。
“草,新同学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我可听说了啊,他成绩稳进A班!”
“真假的?那怎么来我们班了?”
“真的啊,理综能排前三!”
“牛逼。”
卓望道也摸了过来,趴在靠走廊的窗台上跟任延隔空闲扯淡:“哎你们班内转校生呢?我们今天可是刚上课就被‘搞学分’一顿叼啊,说一整个A班还不如一外市的转校生。”
“搞学分”和外市转校生同时站到了他身后。
任延本来是想勉强理一理卓望道的,但考虑到他每次这倒霉劲儿,还是决定离他远点儿,免得雷打下来顺道劈到自己。
“说话啊延,你今天好矜持。”卓望道像青楼揽客的。
高雪芬拍拍他肩:“卓望道,我看你很喜欢十五班嘛。”
十五班集体拿书做用功状。
“高——”卓望道跟猫受惊似的抖了一抖,狗腿地笑开了:“老师,我就是上厕所经过……经过……”
“找转校生啊?哝,要按上期末的成绩,安问排名确实在你前面。”高雪芬挑了挑眉:“上期末倒退了五名,月考我等着啊,再退叫家长。”
“卧槽安问?!”卓望道瞳孔地震。
安问把他看作跟任延一伙儿的,冷心冷脸地看着他。
“我去任延还说你可能要被退学……”卓望道语无伦次:“所以你是为了他才来十五班的吗?”
安问比了个“x”,被当众说破的感觉并不好,他脸上刺挠,余光瞥了眼任延,用力抿着唇,将手语比得不容置喙:“当然不是,我又不傻!”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卓望道看懂了他激烈的否认,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甚是宽慰:“要不然你可真是纯纯一个大冤种。”
大冤种走回座位,敦地一下坐下。想生气了!
下一节课是英语,他勉强收拾心情,拿出崭新的英语书,俯首认真预习起来。
太全神贯注了,以至于身边严师雨“嘤”了一声也没听到。
过了会儿,一张小纸条递到了他眼前,「真的是为了任延才放弃了A班么?」
安问接过字条。这严师雨也真是的,好好一漂亮姑娘,字写的这么狂放。
他一笔一画回:「不是。」
纸条又递了回来:「你跟任延什么关系啊?」
安问冷冰冰地回:「不熟。」
「但是任延说你是他弟弟、好朋友、发小,他是骗子吗?」
安问在“弟弟、好朋友、发小”的头衔中恼怒,想发火发不出,心里觉得难受,但难受之外,似乎又有点好受。别扭地回复:「不是骗子。」
这个严师雨写字怎么这么快啊,他刚回过去,那边就又来了。
「那你原谅他吗?」
好越界的问题。
预备铃正巧响起,英语老师孙向前踩着铃声进教室,“作业都收收啊,准备一下随堂测验。”
“啊…………”教室里一阵怨声载道。
安问的笔尖停住,抬起脸,先看了眼孙向前,继而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为什么是小小的背影,窄窄的肩膀,长长的马尾辫——
那么大一个一米八六的任延呢?!
安问猛地扭头,刚刚还在纸条上龙飞凤舞的人此刻正襟危坐,鼻梁上架了一副薄薄的银框眼镜,优越的轮廓从侧面一览无余,偏偏转过来的目光却是那么无辜:“她忘记带眼镜了,我勉为其难跟她换个座。”
安问气得把纸条揉成一团。
严师雨敢怒不敢言,安问是不是大冤种她不知道,但她可真是个纯纯的大冤种!
孙向前按小组分完卷子,瞥了眼两人:“安问跟任延坐啊,挺好,任延,多带带安问,争取帮他英语提上去。”
任延接过卷子往后分发,装得人模狗样挺沉稳地说了声:“好的。”
余光瞥见安问似在打手语。
孙向前果然问:“说啥呢?”
任延按下他手,微笑道:“他说能跟任延当同桌真的太好了。”
安问:“……???”
他生气了!真的要生气了!
任延捏住他手:“嘘,嘘——”凑他耳边哄:“就一节课,就一节课好么?”膝盖轻撞他一下,“你看,我最贵的鞋子,为了见你特意穿的,允许你踩一脚。”
谁稀罕啊!
安问瞪着他,脚尖踩上任延的,由轻及重,最后用尽全力地碾上了一脚。任延倒吸气攥紧了笔,但面不改色,保持微笑挤出三个字:“很荣幸。”
随堂测验三十分钟,后十五分钟由同桌间交换试卷互相批改,孙向前随堂讲解。安问知道自己英语几斤几两,卷子攥在手中,莫名地不想给任延看。内心倔强了两秒,终究松了手。
答案报完,任延满分,安问一片红叉。
其实这张卷子并不难,班里能拿九十以上的比比皆是,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安问基础薄弱。孙向前讲得很潦草,只着重讲了两个句型的完形填空,任延听得百无聊赖,眼睛瞥到安问订正改错的侧脸专注无比,但攥着笔的拇指很用力,指节泛白。
不服气。也许还有些羞耻。
可这能怪他吗?一个小哑巴,一个福利院长大、在十八线小镇完成义务教育、在末流县城高中旁听的小哑巴,语感天然地就比别人差,所能浸润到语言环境也天然地就比别人差。他能考到这些分数,已经是很努力的结果。
孙向前不拖堂,下课铃声响起,他的讲解也刚好结束,扔了粉笔收了教案,一秒也没多待。任延一言不发地回到课桌边,从堆成小山的练习册和文件夹里抽出了其中一份。
“问问。”
眼前扔下了一沓什么东西。
安问抬起头来,不太想理他,乌黑的瞳眸冷冰冰的,恹恹地打了句“干什么”。
“可不可以教教我?”任延心虚地抵唇咳嗽了一声,将卷子一张一张摊在安问面前。
嗯……45分……67分……83分……124分……91分……145分——一猜这就是英语的。
安问瞪大眼睛,顾不上自己英语被打败的挫败感,直接就被眼前的分数震撼了。
“你生物都没有及格。”
“化学也只是刚过及格线。”
“你连论语都不会背?”
“物理也就是马马虎虎。”
“慢一点。”任延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与安问对视着,英挺的眉眼里压着无奈:“你说得太快,我理解不了。”
“你好笨。”安问在纸上写,把姓名栏的“任延”二字划掉涂黑,“不准叫任延。”
任延:“……讲不讲道理?”
安问画了个抿嘴生气的简笔表情包。
“你要我教你?”他不情愿,“为什么不去问老师?”
其实卷子早就在暑假补习时就讲透了。
“丢脸。”任延冷酷要面子地说。
安问抿了抿唇,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脑壳有包。”
这句手语比起来太可爱了,任延真的忍不住笑。他的笑声是气息里哼出来的,介于少年的干净与青年的低沉,纵然严师雨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透明背景板,也经不住被他笑得红了脸。
“确实,我脑壳有包,那你教么?”
省实高中部的告白墙每天中饭、晚饭间都会清理公布一批当日投稿。
开学第一天午休,有一则是这样写的:
「救命我觉得任延被夺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