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小朋友不多, 大约有十一二个,本来都在食堂排排坐着等晚饭了,听到外面有陌生客人来访, 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跃跃欲试。
“不去不去,会挨骂的!”
“看一看不会挨骂吧?”
“我们一起去!兰老师就不知道该骂谁了!”
“哦~!”
一阵雀跃欢呼,呼啦啦从长条凳上起身, 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在门口挤作一团, 笑嘻嘻地探头探脑。
“问问哥哥被人抱住啦!”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看看!”
“咦~~羞羞!”
安问身体一僵, 呼吸都乱套了。他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就出了大洋相,想推开任延, 任延却在他耳边说:“再抱会儿, 低血糖了, 头晕。”
安问:“……”
傻子才会信。
兰老师故作严肃板起脸:“谁让你们出来的?”
“是、是琪琪让我们出来的!”
“是我们一起出来的!”
“我、我是被挤出来的!”
十几只小手胡乱揭发检举一通。
童言无忌,稚嫩而活泼, 任延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想到安问过去十年,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山里、水里, 与这样的孩子说话、玩耍, 心里便浸透了柔软。
抱了一阵,虽然远远不够, 但他还是揉了揉安问的头发, 松开手臂。
温情时刻,卓望道跟着张开手:“该我了吧?”
任延把书包怼他怀里:“对, 该你了。”
卓望道冷不丁抱住一兜子书, 吃不住力, 脸上戴上痛苦面具:“凭什么啊。”
安问抿起唇,隔着书包友好地抱了抱卓望道。
怀抱很虚,压根没用力,似乎是一视同仁了,又没完全一视同仁。
卓望道有意见,任延对此也很有意见。
卓望道:“你双标。”
任延冷着脸:“怎么着,重新抱一下?”
卓望道:“不不不,够了够了够了。”
剩下卓尔婷。卓尔婷一个女孩子当然不方便了,虽然以她的作风完全可以主动强抱,但她时刻牢记自己从现在起的乖乖女人设,扭捏了一下,甜甜嗲嗲叫他:“安问哥哥。”
安问打了句手语,千篇一律地夸人:“你今天很漂亮。”
卓尔婷看向任延,一开口就老东北了:“啥?”
任延手插着兜,上身微躬,敷衍地说:“说你头发乱了。”
“卧槽。”卓尔婷双手抱头,不可能啊,她刚做了柔顺!
几个年轻人胡闹一阵,安问把他们介绍给院长奶奶:“这是卓尔婷,这是卓望道。”
奶奶逐一点头,“婷婷,望望。”
“小望,小望。”卓望道诚恳地纠正自己小名,否则望望望望,听着像狗。
任延等着安问介绍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熟悉的长辈面前介绍任延,安问心底忽然生出了些许窘迫和赧然。
这点不对劲怎么瞒得过任延,目光从面对长辈的恭敬变得饶有趣味起来,在他的注视中,安问硬着头皮:“……这是任延。”
“哦……”奶奶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非常、非常熟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再度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遍任延,从头到脚,从眼睛到鼻子到身高,既严苛,又含着慈爱,最终眯眼笑着点点头:“好,真不愧是……”
安问心里一紧,立刻握了下她的手,双眸紧张地盯着兰琴因。
兰奶奶咽下后半句,眨眨眼。
福利院许久没这么热闹了,院里做清洁的瘸腿大叔姓赵,热情地将卓家兄妹的行李箱搬到屋内。从农田晚归的伯伯肩扛锄头经过,扶了扶草帽,对兰院长笑道:“今天有客人啊?哟,是问问回来了?带城里的朋友一起来玩?”
兰奶奶代他回答,上了年纪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是想吃无花果,回来看看!”
忽然加了三位客人,厨房的许伯也跟着出来:“兰老师,今晚是不是得加菜了?”
“对对,啊,”兰老师点点指头,“我知道了,我来跟你说。”从安问身边经过,拍拍他肩膀:“你带你的小同学去看看怎么住?”
安问点点头,在比了个“ok”,推着兰院长让她快快走,省得多说多错,把他秘密抖落个一干二净。
·
福利院除了兰院长自己有单间外,其余护工都住双人间,空房不多,只能腾挪腾挪。安问带三人去后舍:“只能分开住,条件也不好……你们不应该来的。”
一进入室内便觉得暗了,他顺手按下开关,白炽灯跳了一跳,将走廊和两侧门扉照亮。水磨石的地面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温润光滑,一扇扇房门被刷成鹅黄色,上面写着门牌号,首先是小王子(1),与之对应的是小公主(1),之后是田螺123,兰院长的房间和书房连着,在二楼。
安问在田螺2门口停下,掏出钥匙插入,拧开,按亮门边的灯。室内陈设一目了然,两张黑色铁艺单人床,两扇对开门立柜,一张一米二宽的书桌,目之所及干净简朴。
“只有这一间是空的,任延和小望睡这里,尔婷睡女生宿舍,跟小朋友一起睡,好吗?”
任延帮他同声传译,卓尔婷“啊”了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安问摇摇头,解释着:“旁边护工宿舍还有一个床铺,但许伯也睡那儿,你不方便。”
卓尔婷:“好吧……”
为了追人,她可牺牲大发了。
安问又转向任延和卓望道,眨眨眼:“你们呢?行么?”
任延问:“你睡哪儿?”
“我睡男生宿舍,我原来就睡那儿。”
似乎没有更好的安排。任延虽然不否认自己心怀鬼胎,但还不至于千方百计创造条件同床共枕,便点了点头,警告卓望道:“打呼揍你。”
卓望道又要炸毛起来,安问赶紧带卓尔婷去女生宿舍,卓尔婷抱着自己挂满毛绒玩具的双肩包跟在他身后,心里怦怦乱跳。
公立里都算末流的三中可没安问这么乖的少年,个个都拽五拽六跟个梗着脖子的王八一样,看了让人心烦,她自己纹身抽烟逃学,但看见乖的就走不动道儿。
但是这么乖,会不会不乐意早恋呢?卓尔婷未雨绸缪,十分忧愁。
出乎人意料的是,小公主房竟然不是粉粉的,而是暖融融的鹅黄色,和木门一样。一侧是贯通的大通铺,睡在身下的垫子倒是独立的,披着蓝色的小毯,被子整齐排放,另一侧则是书桌和衣柜。
卓尔婷倒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挑剔,她从小在东北和奶奶一起生活,并不算什么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冬天也陪奶奶一块儿掰玉米,冰天雪地里吃个冻梨也觉得好幸福。她把书包放到安问指给她的床上,见他要走,牵住他手:“问问哥哥。”
安问没和同龄女孩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一时间有些尴尬,又不确定断然推开她会不会很伤人。卓尔婷身量娇小,背着手装可爱凑到安问眼前,“我来找你,你高不高兴啊?”
安问只能礼貌地点点头。
卓尔婷又把手心贴到安问胸口。安问整个人都僵住,如此转瞬即逝的两秒,他脚步后撤,卓尔婷亦嘻嘻笑着撤回手:“你心跳好慢哦,那为什么我心跳这么快?”
安问张口结舌,感谢自己幸好是个哑巴。正好传来许伯喊开晚饭的声音,他如蒙大赦,扭头就往屋外走。卓尔婷看穿他的紧张:“你同手同脚啦!”
安问被唬了一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卓尔婷在身后笑得发抽:“笨蛋,骗你的啦!”
任延从门外经过,一眼就知道卓尔婷又在尬撩,小女生的拙劣手法能骗到谁意乱情迷才怪了,偏偏安问步履匆匆不敢与他对视,一副确实被撩到了的样子。
任延警告性地瞥了眼卓尔婷,跟上安问的脚步。
餐厅是单独的一间大屋子,像食堂一样打饭分餐,小朋友们已经拿着自己的餐盘排起队了,护工和兰院长也吃同样的饭菜,唯独把四个高中生单独领到了屋外头的小木桌上。
花藤架下吊着钨丝灯,灯光橘黄,看着温馨而有田园气息。木桌上支了个罐装燃气灶,灶上的锅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好香,沸起的水将锅盖反复顶开。
“这是问问特别喜欢吃的无花果鸡,乡里乡下的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不知道这个你们吃不吃的惯了。”兰奶奶热情地说,“明天呀,我让老许去镇上赶集,多买点好吃的回来,你们想吃什么就告诉问问。”
“给您添麻烦了。”任延客气而绅士地说,兰奶奶个子娇小,任延微躬着背垂眸,一种恰到好处的照顾。
“不麻烦。”奶奶拍拍她肩,小声对任延说:“你来,我替他高兴呢。”
任延一怔,不解深意,想问时,兰院长却微微笑着走远了。
鸡是走地鸡,在田里散养的,所以肉质鲜嫩又劲道,无花果也正是当季鲜甜的时候,从树上现摘,洗净了放清水里煮沸,煮出清香后,再把剁好的鸡块扔进去同煮,水开即食。
汤里不加调料,分明如同清汤寡水,但吃着却不乏味,另有一碟切得细细的青椒圈配生抽香油,用来蘸鸡肉吃。
三个人中午是随便打发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安问帮他们挨个盛汤,任延离他最近,所以是最后一个被照顾的,安问却又不干了,把汤勺递给他,让他自己动手。
卓尔婷和卓望道被一碗汤馋得失去理智,喝一口能说三声“妈呀太好喝了”,一时之间没顾上搭理这俩发小。
任延身躯高大,坐在小竹椅上,轻易便凑到了安问耳边:“就我区别对待啊?”
安问装听不懂,摇头晃脑,但唇角笑意出卖心情。
任延拿过他的碗,帮他盛了汤,慢条斯理:“没关系,我伺候你。”
四个高中生战斗力惊人,两只鸡丁点儿不剩,就连炖汤的无花果也被扫净。吃过饭,天彻底黑了下来,四野虫鸣匍匐在草深处。
卓望道吃最多,嚷嚷着要消食。安问陪他们散步,领着在村子四周晃悠。大路宽敞,小路纵横,阡陌连绵间,卓尔婷惊喜地说了声:“有萤火虫!”
照理来说,十月份萤火虫都该绝迹了,但这里倒还有十多只,蜉蝣般点着萤灯,上上下下轻盈地舞在夜空中。
卓望道妹控没救,见她喜欢,亲自跑去帮她抓。
任延懒得等他们两个,搭过安问肩膀的手微抬,将安问回过头去的脸轻轻转了回来:“别理他们。”
如此微小的动作间,安问嗅到他指尖的烟草味。
“你抽烟了?”
漆黑的夜里不好辨认手语,任延认真看着,读懂了,免得安问还要辛苦多问几句,便一五一十连带着前因后果都说清楚:“早上走的急,没买到票,所以是包了车过来的,车不好,坐得心烦,到匍甸时休息了会儿,看见卓尔婷抽,就顺便试了一口。”
总想着这样安问这样应该没什么好问的了,没想到安问却愣了一下,轻阖的眼睫盖住里面的星光:“你跟尔婷抽同一根烟?”
任延下意识地想否认,又及时收住口。“不高兴?”
只怪夜色太黑,让他看不清安问的神情。
任延不敢打草惊蛇,不敢再深一步问一问他,究竟是为了谁而不高兴。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不是同一支。”
安问点点头,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过来了?”
任延:“不是说了迷路了吗。”
“从宁市迷路到这儿?我想听认真的。”
“认真的……”任延收敛了笑意,偏过头去,望了望浓黑夜幕下,安问精致的侧脸剪影:“想见你。”
“早上起来就很想见你,写作业时也想,一道题解不出,就想来问你,十道题解不出,只好真的跑来见你。”任延漫不经心地说,带着些微的笑意。
“这么远……”
“不远。”任延笃定地说。
安问不再回。
四周都是农田,安静得让讲话像犯罪。
星光下,田埂间的路窄,两人并肩而行,手总碰到,如此碰了几次,任延勾住他的手尖:“我想牵你的手。”
安问瞪大眼睛,心里惊慌得像麻雀惊起,这怎么能是可以说出口的!
而且……他说完这句话后,分明就已经不问自取地牵住了他的手了。
安问挣了一下,没挣开,任延紧紧攥着他,当作不知道他在挣扎,不知道他在紧张。
不知道是谁的掌心潮得冒汗,被翻山越岭的海风一吹,变成一股难以排解的燥热。
安问被他牵着,心思都在两人手掌交扣的地方,一会儿想,任延的手好大,难怪可以单手抓起篮球,一会儿想,十七岁牵牵手不犯法吧,这条路这么窄,不牵着,兴许谁就要摔下去……想着想着,乱七八糟且心不在焉,冷不丁脚下一崴,差点摔进沟里。
任延手掌一紧,将安问用力拉住。又太过用力了,安问近乎是撞到了他怀里。
任延没有拉开距离,反而在漫长的读秒间,将两条胳膊渐渐缓缓地收紧,大手扣上安问的后脑。
他用力、坚定地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身体细密地发着抖,在任延怀里抖得厉害。
任延却只当什么不知道。
“是不是又换洗发水了?”他没头没尾地说。
想当然得不到回答。
“让我闻闻。”他声音低沉,语气也认真,高挺的鼻尖抵着安问柔软的黑发,轻轻地、刻意屏着呼吸,像身体里克制着一切不能见光的野兽。
“别再换回去了。”十八岁少年的声音沙哑起来要命,低沉的每一个字里都有颗粒感,像沙砾磨着安问心底的和身体里的柔软。
安问心底发酸,软得厉害,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软。
站不住了推不开了才知道,原来是腿软手也软。
耳廓被任延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时,他受惊地“嗯”了一声,但这个“嗯”分明比任延的嘴唇更令他受惊,他手上终于知道用力,像应激了的猫一样,不顾一切用力地推开任延。
深蓝的夜色中,两道颀长的身影先后失去平衡,互相拉扯着,连滚带摔地滚落进坡底。
安问被滚得七荤八素,幸而有任延死死抱着他,给他当人肉垫背,因此倒是没怎么疼到。两人躺在坡底,一身的草沫。
寂静里,传来稍远处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对话:“什么声音?”
“谁嗯了一下?”
“任延?”
安问脸热,死死捂住任延的嘴,不许他出声否认。
任延在他手掌底下闷声笑,热气喷薄在安问掌心,让他的爱情线潮湿地发着热。
“好,不告诉他们,就只给我一个人听。”他牵走安问的手,拇指叩着安问的虎口,“第三次了,嗯?”
安问又想逃,挣着试图起身,任延却不让,死死按着他,“嘘——嘘……别动,”声音似乎痛苦,“摔伤了,让我再缓一会。”
安问心底不信,知道是他的把戏,却又信了,僵硬的身体有了理由,很听话地柔软了下来。
“怎么每次我碰你的时候,你都会’嗯‘一声?”任延压低声音,尤嫌不够,怕安问听不到似的,按着他的后脑伏入自己颈窝,“怎么‘嗯’得这么好听?”
问也不是诚心问,安问被他如此抱着扣着禁锢着,哪有余裕跟他打什么手语?
任延抱着他静了静,再开口时,说了一句更没头没尾的话:“卓尔婷喜欢你,你知道吗?”
安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呢?你喜不喜欢她?”任延求一个答案。
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没有前情,也没有铺垫。
可是,又似乎场合是对的,时间也是对的,他铺垫了许久,一定要在这一时刻问出口。
他捧住安问的脸,就着滚烫能灼伤人的月色,目光深深凝视住他。
“你喜不喜欢卓尔婷?”任延又问了一遍。
安问闭上眼,薄薄的眼皮止不住地轻颤,被迫上扬的脖颈上,少年细致的喉结忍不住反复吞咽,暴露他的紧张。
他认命地、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任延的呼吸屏了一屏,将他的脸用力按回颈侧。
“以后呢?以后会喜欢吗?”他问得得寸进尺。
安问更用力地摇头,柔软的发梢蹭着任延的脸。
他心里绝望地想,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喜欢。
耳边响起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又或许是因为刻意屏住而绵长的呼吸,如此灼热。任延的嘴唇擦着他的发梢:“宝贝,你真不应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