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头各朝一边喊着,一个喊任延,一个喊安问哥哥,十里八乡的鸡都要被喊起来打鸣了。
卓望道喊累了, 泄气地说:“他俩不会被蛇咬了毒发身亡了吧。”
话音刚落, 不远处草坡就噔噔迈上来两道人影, 一个拉着另一个,被拉着的那个低着头, 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卓尔婷面色古怪, 总觉得这俩怎么瞧怎么像偷情。
卓望道“咦”了一声:“你俩没毒发身亡啊?”
任延懒洋洋的:“盼我点儿好。”
夜色下瞧不分明, 卓望道左右观察像审问犯人:“你俩怎么滚底下去了?干什么呢?叫半天了都不吭声。”
任延敷衍:“学你,抓萤火虫去了。”
敷衍也把戏做足了, 他手一伸,手掌摊开,一只原本停于他掌心的萤火虫愣了会儿, 懵懵懂懂地浮了起来, 似从任延手心点起了一盏小灯、升起了一颗小星。
这盏灯、这颗星都为着安问而来,明灭的萤火间, 倏尔点亮他额发下明熠的双眼。
卓尔婷口干舌燥, 猛地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了, 似乎突然生了谁的气。
回到福利院, 院子里点着钨丝灯,许伯正蹲着身, 在大红脸盆里清洗明早要炒的青菜,空气里飘满了肥皂的香味, 浴室里热闹得夸张, 原来是小朋友们到了洗漱时间。
灯罩下, 晕黄灯光引得飞蛾小虫嗡嗡乱飞,卓尔婷眼尖,发现任延后背全是草沫和滚出来的泥印子,安问却干净。再笨的侦探也能推断出刚刚两人滚下去时是什么姿势了。卓尔婷泄气地“哼”了一声,狠狠剜任延一眼。
卓望道:“你惹她了?”
任延懒散“嗯”一声,拖腔带调:“惹了。”
卓望道:“哄哄。”
任延看安问一眼:“哄吗?”
卓望道不知道这事儿跟安问有什么关系,不等安问回答,任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哄不了,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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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的男女洗浴间是分开的,大公浴,一侧是莲蓬头,一侧是贯通的洗手台,两边各能同时容纳六个小孩洗澡或刷牙,没有隔间。整个浴室贴着白色小方砖,虽然看得出陈旧,但维护得十分整洁。
七岁以上的小朋友会自己洗澡刷牙洗脸,太小还无法生活自理的小孩儿,则由护工照料,因此就寝时间前和起床后,都是福利院最人仰马翻的时候。
安问回来一趟,不能光顾着玩儿而不帮忙干活,他拿了吹风机,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挨个儿帮她们吹头发。
穷乡僻壤里,这些小孩大多营养不良,跟过早抽芽的小苗儿似的,细瘦得被风一吹就直晃悠,头发软软细细地贴着头皮,实在是个挨个的“黄毛丫头”。
一听说是安问哥哥给吹,那些原本不洗头的小女孩也洗了,个个包着头巾拿起爱的号码牌。一会儿说“安问哥哥你再帮我吹吹”,一会儿犯着口吃煞有介事地说“你、你、你比赵伯伯吹得好,他老是刮我头发,可疼了”,那不废话吗,赵叔一双下地干农活的手,新茧摞旧茧的,真丝被他摸一把都得勾丝了。
安问耐心十足,她们说什么,就笑着点点头,指腹轻轻地将她们因为讲话欲爆棚而乱晃的头掰正,拣起一缕长发时,动作十分轻柔。
小女生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直接,绞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大声说:“谢谢安问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来跟你结婚!”
这一下子捅了新娘子窝,七八张嘴叭叭儿地争先恐后地说:“我!我!我也要嫁给你!”
任延半靠着墙,好整以暇地看着安问。他的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安问却只是低着头,强行假装没看到。
任延不满意他的鸵鸟行径,这满屋子的小情敌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心里都把他当白月光,但凡有一个当真的,那长大了以后都不好收场。任延开口,漫不经心地问:“安问哥哥打算娶哪个?”
安问:“……”
小姑娘唰的齐齐收声,一水儿地仰头看他,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
安问收起吹风筒,无奈地打太极:“干嘛嫁给哑巴?听哥哥的话,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能开口说‘喜欢你’的。”
这些小朋友都会手语,都看得懂他的意思,纷纷不服气:“就要就要!”
安问慢条斯理地卷好线,半垂着脸,低笑着摇了摇头,手语优雅轻盈但笃定:“我谁都不能娶,因为我只想娶我自己喜欢的。”
“那你喜欢谁?”忽闪忽闪的乌黑大眼睛仰望着他。
安问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我谁都不喜欢。”
但这句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迟疑,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怀有心虚的味道,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抬头碰一碰门口那道深沉灼热的视线。
“你骗人!哦!你耳朵红了!”小朋友们欢呼雀跃,拍着掌蹦跳着,觉得找到了铁证如山。
谁不知道安问哥哥一撒谎就会红耳朵呢?全福利院都知道,他最不擅长撒谎啦。
安问强自镇定,但所有的防线都在门口那一声轻笑中土崩瓦解。他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任延一眼,继而硬着头皮从他身边故作平静地走开。可惜眼尾是红的,眼神是乱的,就连脚步,也是乱的。
“喂,同手同脚了。”任延提醒他,声音里掩不住笑意。
可恶,晚饭前上了卓尔婷一次当,这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
路过走廊口穿衣镜,却还是心虚地瞄了一眼。怒不可遏,果然是耍他!
护工雅仙阿姨过来管纪律,让她们不要大吵大闹,快快上床去看看书说说小话,十点钟就该准时熄灯了。卓尔婷刚洗完澡出来,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与安问迎面时,却前所未有地乖巧,既没有没有作妖,也没有撒娇,看样子是自闭了。
一回宿舍,气氛可谓是愁云惨淡,集体失恋再加卓尔婷一个也不多。她勾起双腿蜷到窄窄的小椅子上,一边吹头发,一边出神。吹完了,刚做过柔顺的黑发瀑布似地披在肩头,她对着镜子发呆。
发呆的内容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任延这个狗逼。
宿舍里难得有这么漂亮又时髦的新舍友,小朋友大起胆子做邀请,拍拍身边的床垫:“姐姐你来,我们说小话。”
卓尔婷看过去,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宿舍长,是个兔唇,因此讲话有些含糊,但眼睛闪亮亮的。卓尔婷收收心坐过去,小女孩围坐过来,羡慕地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滑滑的脸蛋,摸摸她漂亮的涂成红色的手指甲。
“你的睡衣好漂亮呀。”
“你的鞋子也漂亮。”
“你的书包也漂亮。”
卓尔婷干脆把行李箱支开,一件件一套套地给她们展示,什么BM风的包臀裙啦,JK风的百褶裙啦,BF风的T恤裙啦,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链,每换一套,女生宿舍就爆发出一阵鼓掌声和“哇~~”。
卓尔婷“哼”了一声,把指甲油和口红拿出来分享,一边给最小的小姑娘涂脚指甲,一边问:“你们院长奶奶明天该不会骂死我吧。”
“不会不会,我们藏好。”一双双脚都支到卓尔婷跟前,“姐姐我也要。”
在打扮这件事上,卓尔婷耐心十足而心灵手巧,豁祸完了指甲,她开始给她们编辫子。小女生乖巧,任她折腾,怯生生问:“你也喜欢安问哥哥吗?”
卓尔婷心想,丢脸丢大了,怎么连小屁孩都能看穿?
“不喜欢了,我失恋了。”她赌气地说。
“你这么漂亮,问问哥哥也不喜欢你吗?”
卓尔婷:“可不是,眼瞎着呢。”
小新娘子窝又被捅炸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笨拙地安慰:“没关系,他也不喜欢我们。”
“嗐,臭男人!”卓尔婷麻利地给小辫子扎上蝴蝶结,总结陈词:“姐妹独美!”
豪言壮语刚说完一秒,又沮丧起来,嘟囔着:“凭什么,任延又没有比我乖,成绩也没有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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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问催完男生宿舍那帮调皮捣蛋鬼上了床后,才有空去浴室洗澡。他一时忙得没顾上任延和卓望道,见他们房间里的灯亮着,以为两人都已上床,便拿着毛巾和洗护用品,径自推门进了浴室。
宽敞的男浴室里,热气被半开的窗户吹散,露出一览无余的视野。
任延背对墙面向外侧而立,手里拿着莲蓬头,开关被拨弄开,水流冲刷而出同一时刻,从窗户和正门掠过的强烈穿堂风,带起了一阵夏末夜晚的凉意。
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是一怔,任延抬起眼眸,动作顿住,与安问安静地对视。
只是这样的对视未能持续两秒,安问便涨红了脸,猛然转身退出,将门砰地一声用力摔上。他慌张地反身靠上门扉,仰起头紧闭着眼,继而才想起呼吸般,剧烈地深而压抑地呼吸起来。
他什么都看到了。
看到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要紧张?男生在一起洗澡有什么可脸红害臊的?不是很正常么?男人这种无聊生物,就连站着撒尿时都还在暗戳戳对比尺寸长短,洗澡时互相打量不过是家常便饭,看一眼怎么了?他就应该坦坦荡荡地推门进去,打开淋浴器,跟他一起洗澡,看他个十眼八眼一干二净!
……但安问不敢。
他不仅不敢,他还闷头往回头,脸热得能冒汗,手指用力几乎快把脸盆掰碎。
上次穿任延的内裤时就已经受惊不小,这次直观看到,更是过目难忘。
他是什么、什么变态吗……怎么可以?吃的什么啊……
卓望道端着脸盆踢踏着夹脚拖出来,一见安问便拉住他:“干嘛去?里面没位子啦?不能吧?刚不是还空了吗?”
安问一个劲摇头,想走,卓望道拽着他胳膊往回扯:“别走别走,一块儿洗,不然等会任延洗完走了,我害怕。”左右无人,他压低声音,暴露内心的怂包秘密:“我最怕这种公共浴室公共厕所,一闭眼就都是恐怖游戏副本。”
说话声由远及近,门被卓望道推开时,任延已经转过身去,让自己面对墙壁而立。
安问全程垂着眼,既不看卓望道,也不看任延,走到最里侧,面壁而立脱衣服。
“那里冷。”任延关了水,对安问说:“有风。”
确实有风,正是窗户吹入的角度。安问浅浅地咬着唇,衣服脱了一半,进退两难。
身侧传来响动,任延很快地首先擦完了下半身,一边套着干净的长裤,一边低声说:“我穿好了。”
他分明好像是知道安问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抵触什么。
安问抬起眼,看到他还没来得及擦干的上身。肌肉分明,一线水珠顺着肌理间的曲线下滑,划过腹肌,洇入被淡灰色运动长裤束着的劲瘦腰身。
卓望道摘了他八百度的眼镜,在蒸腾的水雾中,根本就是个瞎子。他一边等着太阳能的热水出来,一边眯缝着眼看着两人的方向:“穿这么快,怕人看啊。”
任延让他闭嘴。
卓望道想起什么,噗嗤乐了一下,“哎问问,我告儿你一件事,你绝对没听过。”
任延听他起了个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啧”了一声,不耐烦:“你要说几遍?”
“你别管,反正问问没听过。”卓望道调着水温,“就有一年我们不是回哈市过年吗,两家人一起去香榭丽舍搓澡——就一温泉洗浴中心,你去没去过?”
安问摇头,卓望道看不清,但料想他也是没去过:“总之虽然有隔间,但也没门,就洗呗,完了我们延儿就被盯上了。”
任延抚了下额,想走,又怕走了后卓望道乱JB添油加醋,不走吧,虽然已经听卓望道讲了百八十遍,但心里着实又浮上了阴影。
“洗完去泡露天温泉,延儿去哪个,他就跟着下哪个,后来在更衣室把他堵住了,”卓望道讲到这儿来就开始自顾自笑抽,回回说回回笑抽:“你、你他妈知道那个人干了什么吗?”
安问心想,是不是卖小黄碟的啊,还是卖那种偷来的二手手机二手名表的?
任延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听着卓望道揭晓这个烂谜底:“他二话不说跪下就想给他口。”
安问:“!”
他睁大双眼,因为这当中的画面感太过有冲击力,以至于他的瞳孔都微微扩散。
什么东西?!
“干,”任延骂了一声,“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恶心,他是先问我,玩不玩,然后才想蹲下拉我裤子,但是——我他妈把他拉起来了好吗!”
“我才干,你还好意思说,”卓望道一边笑抽了一边骂:“我早就看他不对劲,不然我跟你一起进更衣室干嘛?关键是他跟你说玩不玩,你还没反应过来。我跟说你当时就是危险,知道吧,差一点你就贞操不保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纯呢?”
“我他妈……”任延拧起眉烦躁道:“行了说完了!下次别说了!”
“经典咏流传,我他妈能说到你结婚,知道吧,等你结婚那天,‘有请伴郎团代表发言’,到时候我就给你现场来段单口相声,怎么样?”
“你特么找削吧!”任延想揍他,卓望道拿淋浴头防卫,“别过来啊,过来我滋你。”
安问抹了抹脸,看着任延,比划了一下:“那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
卓望道仰着脖子:“后来就是延哥说再他妈多看一眼几把剁碎!”
安问猛然想起了在卓望道出租屋那一天,任延洗完澡出来,难怪反应这么大,原来是有心理阴影。可是……他又不怕卓望道看,干嘛单单对他防备?想到这一层,安问忽然悟了,眼睛瞪大不敢置信——难道任延觉得他是变态?!所以要防他?!
谁才是变态啊!他可不会闻别人头发动不动就想牵手,还、还随便叫人宝贝!
任延浑然不觉他想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只觉得脊背一凉,扭头过去,看到安问委屈凶狠眼睛瞪瞪像铜铃。
总不能真在这四面漏风的浴室把话给聊透了,任延走过去,无奈地在安问头发上揉了一把,“外面等你。”
关了浴室门,仰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出来时安问还没脱衣服,幸好卓望道是个八百度近视,否则任延不保证自己不会嫉妒发疯到想把他眼睛给挖了。
他没回房间,去院子里透了透气,男女寝室和护工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二楼兰院长的卧室灯还亮着。
寂静之中,阴影之下,这里贫瘠的一切,如同一幅静物油画般一览无余、无处掩藏。
操场是黄泥填的,下了雨,恐怕就泥泞得不能下脚。秋千是用废汽车轮胎做的,单双杠都已经生锈掉漆,围墙脆弱得似乎一推就倒,石砖灰泥的厨房已经可以被判定为危房了却还在使用,墙角堆着高高的木柴,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还有地方别说燃气了,竟然连煤气、煤炭都还未使用上。
与之相比,校舍和宿舍是难得的整洁,可见福利院的所有资金应该都拿来修葺和维护这些了。
安问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无人问津、如同被全世界遗弃,只有一只小熊自始至终,从新鲜抱到破烂。
任延转身向二楼走去。
虽然知道了安问在福利院成长,但来到这里之前,任延的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西方高福利国家的福利院,有宽敞的绿荫草坪、整洁的白色大楼、定期的慰问娱乐,稳定的慈善捐赠,细致的生活料理,以及周到的人文关怀。
作为安远成儿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跟这里扯上关系,他应该跟卓望道一样,如果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那么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兰琴因的门关着,任延敲了敲,礼貌地问:“兰老师,您睡了么?”
椅子被推开,过了会儿,兰琴因打开了房门,身上裹着一条起球飞边的薄毯:“我一猜就知道你总要找我。”
她让出身,任延勾了勾唇,说着“打扰了”,走进屋内。
兰琴因拂了拂床尾,请他坐。
“我年轻的时候,从前苏联留学回来,工作、下乡、结婚、离婚,医生说,我生不了孩子,”她在任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戴起老花镜,笑了一笑:“可我喜欢孩子啊,中间又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总而言之,我到了这里,收养了几个被遗弃的孩子,慢慢的,就有了这个既不正规、手续也不齐全的福利院。
“你应该也观察到了,我们很穷,这里有的孩子是有先天性疾病的,比如跛足,比如兔唇,或者六指、口吃、智力障碍,有的呢,很健全,但家里太穷了,父母养活不了,知道我能给他们一口饭吃,找地方上学、找体面人领养,于是就把孩子用破布一裹,扔到我门口。
“问问,是唯一的例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小小年纪会背唐诗,穿得也好,教养也好,长得呢,也挑不出错。他来的时候五岁,坐小汽车来的……”
任延忍不住打断她:“送他过来的女人,是不是姓琚名琴?”
“我不知道。”
任延愕住:“你不知道?”
“他不是被特意送过来的,是经过了这儿,是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托我暂管。”
“暂管?”
兰琴因笑了笑,伸出手指:“三天,只托我照顾三天,但我照顾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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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问洗完澡,去卓望道他们房间吹头发,任延正坐在桌前写题,但摊开的物理卷子只刚写了第一道解答题。
错了。
安问扔下半湿的毛巾,从任延手里抽走笔,继而趴在他草稿纸上,将原来的步骤划掉,重新代了个公式。
任延坐着,他弯着腰,手臂贴着手臂。解起题时不觉得,一放下笔侧眸看他,只觉得挨得太近,近到他跌进任延的目光中,像跌进暗夜的湖水里。
不知是谁的呼吸轻轻一屏,又是谁的喉结忍不住滚动。
“怎么头发都不知道吹?”
任延的声音很低,讲话时,嘴唇张动,几乎擦到安问的。
黑色发梢的透明水滴滴下,洇进任延深色T恤的领口。
任延吞咽了一下,将目光从安问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嘴唇上移开:“以后别用这种目光看别人。”
“为什么?”
“我怕他会忍不住亲你。”
安问哑口无言,又蓦地口干舌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任延。
又是卓望道解救了他,一阵拖沓脚步懒懒散散地靠近,门一推开,冷风灌入,安问做贼心虚般从桌前起身。
“你俩干什么呢?”卓望道像熊瞎子戴上眼镜,“怎么成天鬼鬼祟祟的?”
安问无言,自顾自去吹头发,继而将吹风筒收起,准备回男生宿舍睡觉。
“哎问问,你别走。”卓望道拉住他,眉飞色舞:“趁卓尔婷不在,我们来点刺激的。”
安问:“?”
说实话,他现在一听卓望道“刺激”就有点害怕。
他怕卓望道又送他一500G大礼包。
“来个高端学霸局怎么样!”
安问:“……”
“掐表!计时!我带了这次最新的题,我跟你说真的老刺激了,你不参加竞赛就是损失,这种刺激你这辈子都错过了!”他从床头翻出题册,拍得啪啪作响:“来吧,能让我无私奉献的也就你了!”
余光一转瞥到任延:“哦我忘了,这还有个跟卓尔婷半斤八两的学渣。”
言重了,任延跟卓尔婷之间,怎么着也隔着宁市十三个公立中学的距离。
安问一整天没写题,确实也有点手痒,他的思维和速度都是大量题海训练出来的,解题对他来说,是一种沉浸式的解压。他活动活动纤长的手指,继而对卓望道招招手:“来。”
任延服了,安问点点他试卷,意思是让他别光看不练,也要卷起来。
饶是卓尔婷想象了一百种可能,在小群里呼唤了一百遍来玩线上剧本杀,她也绝想不到,这三个男的,血气方刚、少年意气、浑身热血,竟然,大半夜的在刷题……
一个不小心就写到了一点。
基操。
安问放下笔,活动活动肩颈,跟卓望道凑一块儿对答案。是人就有胜负心,说不紧张是假的,何况这五题确实又难又新颖,安问写得很爽,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
“草。”卓望道扔下红笔,“又他妈你赢了。”
安问拍拍他肩,卓望道沉痛:“有人给数学女神当舔狗,有人对她爱答不理,这就是舔狗的世界吗,我悟了。”
万籁寂静,别说狗都睡了,再过几小时,鸡都该起来打鸣了。安问抄起手机,打算回宿舍,卓望道又拉住他:“别啊,你还回宿舍?不怕吵醒你那些小朋友啊?”
安问:“……”
他动作很轻的。
“他们都这么营养不良了,你还是让他们睡个整觉吧。”卓望道又说,看样子是真心实意。
安问没想到他其实这么心细,有观察到他们的晚餐其实并不丰盛。他说得有道理,床是大通铺,他睡中间,再怎么轻手轻脚,也会影响到旁边两个最小的五岁男孩。
安问转向任延,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卓望道以为他在问怎么睡,安排:“你睡我这张床,我跟延哥睡。”
任延:“滚蛋。”
“怎么了吗,”卓望道开始撒泼,“我睡相不好?”
“好,太好了,”任延冷笑,“好到差点把我勒死。”
卓望道:“……”
确实,有这前科……
安问抹了把脸,很自觉地走向任延的床,但却不敢看任延。
“……打扰了。”他比着手势。
“我把东西收一下。”任延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一个箭步过去,将床上七七八八的换洗衣物、洗护用品和作业本一股脑收到背包里。
动作失去慢条斯理,显出微妙的紧张。
卓望道还在往里添柴:“也对,反正你俩上次都抱一起睡过了,不差这一次。”
啪,任延硬生生把铅笔按断了。
卓望道打了个哈欠,开关在他那边,他掀开被子上床:“那我关灯了啊,晚安。”
没人应他。开关按下,白炽灯开了一晚上,乍一关掉,嗡嗡地响了一下,灯管上晕出迟滞的柔色余光,缓了一缓,屋子里才最终真正落入黑暗。
任延把包扔到桌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时,被安问在腰上打了一下。
白痴。坐到安问睡的那边了。
“对不起。”任延说,下意识起身要走,却又被安问拽住手腕。
隐约的月色下,他探出被子的那截手腕白如皓月细如嫩竹,在窗棂上描摹出纤细的倒影。
任延被他攥住,继而察觉到安问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他睡过的地方温温热着,有沐浴露和身体的香味。
任延的语文成绩比一些正儿八经的ABC还不如呢,此刻睁着眼,脑子里激烈转着的都是不合时宜的一个词:温香软玉。
草,古人怎么这么黄啊!
床窄,不过一米二,怎么容得下两个成年男性并排平躺?都快肩膀叠着肩膀了。
任延僵了会儿,安问比他更僵,终于受不了地翻身。
他翻身,安问也翻身,两人同时向右侧侧躺。
只是这床架子太过纤细,而所承又太过沉重,稍一翻身,便摇晃着发出铁艺床独有的咯吱声。
任延静了会儿,不敢轻举妄动,等这阵恼人的声响过去后,他的手从安问的腰上横着搭过。不敢用力,怕唐突冒犯了这位温香软玉。
草,古人真是太黄了。
“可以吗?”他如此问,嗓音压得极低,又艰涩。讲话的热气呵在安问耳边,令他的耳廓变得潮而热。
安问每根神经都紧绷到要崩坏的地步,大大地睁着眼睛。可以什么可以?只是借他搭个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又不是抱,只是因为床太窄,无法睡下两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二的男性……的权宜之举。
安问点点头,紧闭上眼,在枕头上蹭出动静。
……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一蹭,便好像是蹭着任延的脸。任延被他发梢弄得痒,忍不住屏住呼吸:“别蹭了,痒。”
卓望道忍无可忍:“我说,我他妈还没睡着呢!”
什么蹭什么痒啊?让你们睡觉你们干啥了?!
任延忍着没打喷嚏,静谧中响起他克制绵长灼热的深呼吸,“我去打地铺?”他彬彬有礼地询问,像是认真地征求意见。
可是声音就在枕着同一枕头的安问的耳边,那么低沉沙哑,带着不可捉摸气声。安问的耳朵滚烫起来,按住他搭在腰间的手,在心底求他别再说话。
任延知道他不让自己走,果然便不再说话,手臂微沉,揽住了安问的腰。“晚安。”
他的腰好细。
因为姿势不得已的缘故,那什么……屁股也翘。
任延快崩溃,十九年的热水难凉,拼命在脑子里想代数想BBC想经济学人想衬衫是九磅十五便士第一道选择题多半选C。
突起的青色血管上,反复被指腹触碰划过,麻麻痒痒的,任延清醒过来,意识到安问是在他手臂上写字。
他凝神感受着他手指的走势,原来写的是「晚安」。
任延哑口无言。
要命,不仅身材好,还可爱。可爱也就算了,还单纯。单纯也就算了,偏偏不设防。不设防也就算了,偏偏真到了他床上,到了他怀里。
任延硬生生把火哑在心口,闭上眼,眉拧着,想到柳下惠。什么坐怀不乱,他心里乱得要命,再乱会儿,不该乱的地方也该乱支起来了。
他静了静,让自己恢复到跟安问同一水准线的纯情上来,嘴唇贴安问耳边,“还有两个字。”
冷静禁欲的语气,却又不说了。
果然是纯情把戏。
这两个字彼此心照不宣,他不说,安问也知道,连带着身体都僵了一下。
是“宝贝”。
他怎么能知道,任延嘴里说着两个字,心里却有四个字,嘴里说的是宝贝,心里想的却是想干宝贝。
他比古人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