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问在楼上写作业, 怀里揣着猫。西西公主原来还跟小客人争风吃醋,但最近却很爱窝他怀里,眼睛懒洋洋地披下来, 肚子里咕噜噜烧着开水开着摩托,像帮助安问沉下心的白噪音。
玻璃声响,人和猫都吓了一跳, 西西公主躬起背, 爪子都亮出来了, 安问安抚着它,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房子隔音好,墙啊门啊,哪哪都隔音,他想偷听也偷听不着, 除非走出房门。但父子俩大动肝火, 他现在出现,只能让任五桥和任延都觉得尴尬。安问想了十几秒,好处坏处都想尽了,发现心还悬着, 很想知道任延此刻好不好, 便还是放下猫,没穿拖鞋,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走廊上。
父子俩的交涉却似已结束了, 戛然而止。安问刚摸到楼梯口,便看到任延三两步跑上楼, 见了人, 神情一怔, 温柔地问:“怎么不穿鞋子?”
十一月的宁市虽说还能穿衬衫,但地板到底凉,何况安问昨晚上还闹肚子。
安问摇摇头,瞪了下眼睛,眼珠子怪可爱地往楼下转了一下,意思是问任五桥怎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他的表情灵动,虽然是关心,但并不是那种沉重的关切,可见在安问的理解里,这场父子间的冲突只是两人日常夹枪带棒的又一次重演。任延勾了勾唇,推着他的双肩往房间里走:“别管他,他中年危机。”
进了房间,安问被任延按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回来住了,以后都不走了,等过段时间,我妈妈也会回来,以后就是跟他们一起住,你会不会不习惯?”
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托人照顾,哪有当客人的先嫌起主人碍事的?安问乖乖地摇头:“叔叔阿姨都不难相处。”
“但是他们不会手语。”
安问咬着唇,做了个端碗扒饭的可爱动作:“那我就只顾着吃饭,不说话。”
任延笑了一声,牵着他的手。两人目光对视,都安静下来,未几,任延手臂微微用力:“坐过来,让我抱一会儿。”
安问往门口看了一眼,任延回:“他进来会敲门的。”
坐进任延怀里时,双手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任延圈着他的腰,将脸靠上安问单薄的胸膛,手臂不免越来越用力。
“你这么怕被发现,那要是有一天,真的被发现了,你会怎么办?”讲话的声音嗡嗡地共鸣进安问的心脏深处,“要是他们都很激烈地反对呢?比如……要跟你断绝关系?”
安问怔了一会儿,任延以为他被吓到,心里紧了一下,不再给自己听到安问答案的机会,拍拍他腰:“很晚了,是不是该睡觉了?”
安问从他怀里跳下,任延拉低他,与他安静地接吻,“今天不能陪你睡了,怕的话,就开着灯戴眼罩。”
安问收拾好了书包,回到自己卧室。习惯了被人抱着睡觉,忽然落单,他把大白萝卜玩偶抱进了怀里。睡至半夜,萝卜被抽走,他被人翻了个身,紧捞着贴进怀里。任延闻他的发香和颈侧肌肤的味道、睡衣的味道,如此睡着,又在清晨五点时准时醒来,换上运动服抱上篮球下楼训练去了。
任五桥对这种眼皮子底下的暗渡陈仓毫无察觉,可谓是灯下黑。他早上醒来想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撸猫,而是坏了,今天晚上要跟安远成喝酒,这还让他怎么直面这个好兄弟?
职场人的作息比学生晚,他下楼去吃早餐时,任延和安问已经上学去了。任五桥去冰箱里拿橙汁,一眼看到冰箱上贴着龙飞凤舞一标签:「告诉我妈一切玩完」。
哼。威胁是吗?任五桥揪下便签揉成一团。他确实不准备现在就告诉崔榕,因为事情也许能解决好、扼杀在摇篮里,那就没必要让崔榕多操一道心。崔榕是个劳碌命,在职场上的胜负欲又很强,上半年刚做了胆结石手术,被医生埋汰说是不是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崔榕斩钉截铁地说了个“是”,把人医生噎一白眼。
任五桥疼老婆,也知道她的脾气和风格,一半是怕她急出个好歹来,一半是怕事态到她那儿升级……不行的话,就破罐子破摔,等解决不了再跟她摊牌。
打好领带套上西服的短暂功夫,任五桥盘点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库。
首先,任延油盐不进,这条路堵死。
其次,不能让崔榕知道,所以无法场外求援。
再次,不能让安远成或任何安家人知道,否则场面及可能变得很惨烈。
……这么一盘点,他他妈的没路走了不是吗?
只能直接去找安问,听听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直接把他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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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晚饭时间,A班在排练教室里重新试了音,给每个人重新划分了声部。这件事是安问和另一个学器乐的主导的,进展很顺利,昨晚上被李佩带来的龃龉摩擦消弭于无形,指挥也让学器乐的同学来担任了,叫苏志闽,是个挺靠谱的学霸。
一切都向正轨步入,安问没来得及吃晚饭,卓望道试完音后就去食堂了,顺道给安问带了面包和酸奶。安问趴栏杆上边吹晚风边啃面包,视线顺着巨大的榕树树冠投下中庭,便看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穿越而过。
西装革履,应该是迷路了,因为安问眼看着他进进出出了三次,把回字形的教学楼每个出入口都给走了一遍,但愣就是不揪个学生问问路。
确认了,绝对是任叔叔。
任五桥八百年没来省实,还以为任延在原来那个教室,一摸过去发现确实是高一七班,哪哪儿都对,唯一不对的是他儿子今年上高二了。左思右想任延在几班,没想起来,问助理,助理调备忘录,确认了在十五班。折腾了一圈,猛然想起来自己要找的是安问。那还费这劲儿干吗,谁不知道安问在A班。
老榕树下的石凳总没人坐,谁坐了谁就得接受来自五层楼走廊的关爱凝视,但任五桥一屁股坐下了,不仅坐下了,还拿双手搓了搓脸,心里打着见安问的腹稿。
刚模拟好开场白功夫,身边传来气喘吁吁。任五桥抬头,看到安问一边喘着气一边笑,一边对他挥手,眼睫弯弯像弦月。
“啊,问问……你怎么来了?”任五桥站起身,拗长辈的姿态,把无所适从的手揣裤兜里。
安问指指楼上,又指指眼睛,意思是从楼上看到他了。
任五桥舒一口气,“那正好……我正要找你。”
安问有备而来,手机上早已打下一行字:「你来见任延吗?他在体育馆训练,我带你去?」
“不,不,我不找他,只找你。”
安问愣了一下,收起手机,有些吃不准任五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任延在学校里乖不乖吗?那他可得好好夸一下,任延现在不旷课不迟到早退,有事会去打报告批请假条,上课也不睡觉——这是安问在十五班的小眼线严师雨告诉他的。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安问点点头,带着任五桥穿过中庭,来到教学楼西侧的小花园中。六点多的光景,天色将暗未暗,任五桥一路随行安问,一路关注迎面而来说笑嬉闹的高中生们,心里不免做着比较。安问身上不冒傻气也不轻浮,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自洽和灵性,这在他这个年纪——尤其是男高中生身上很难得,任五桥和安远成回看自己高中相片时,就经常发出“这个又土又傻的煞笔是谁?”的疑问。
要是任延本来是弯的,那喜欢安问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任五桥坐下,先问安问:“吃过晚饭了么?”
安问面包啃了一半,酸奶倒是喝完了,是半饱着。
“我等会儿就去跟你爸爸喝酒,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么?”
安问抿着唇笑起来,手指比六抵在耳边,眼睛亮亮的,意思是他经常会跟安远成通电话。
任五桥“哦”了一下,又尬聊了两句,关心下学习呀,关心下交友呀,不要在学校里总玩手机呀,长辈对晚辈的老生常谈。安问都一五一十地打了,点头或摇头、正常人也能看懂的手语、或者手机里打字,一点没有不耐烦或臭屁的态度。
任五桥心里有数,每年过年跟晚辈尬聊,问个成绩这天就算是聊崩了,要换任延,问到第二个问题时他就抬屁股说自己要去打球了,可见安问乖且礼貌。任五桥点点头,觉得满意……个屁啊,他又不是来考核的!他是来劝退的!
任总裁清清嗓子,拧着松了松领带结,终于步入正题。
“你现在跟任延关系怎么样?”
安问眨了下眼,困惑且懵懂,这个问题昨天回答过了,干吗又问一遍?
任五桥:“我的意思是……上次来这儿接你们吃饭,你们不是还闹着别扭吵着架吗?”
安问:「早就和好了,而且那也不算吵架,只是一点不愉快。」
任五桥:“什么不愉快呢?”
安问犹豫了一下:「第一次见任延,他在打架,」——
任五桥就盯着他打字呢,眉头一皱:“他什么时候又打架了?开学前?我怎么不知道?”
安问:“……”
任五桥:“你说你说,你继续。”
安问:「后来他加了我微信,早就知道我是谁,却不告诉我,骗我他叫卓逸群。」
任五桥:“那不是卓望道弟弟吗?他怎么这么坏?”
安问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任五桥:“那你不应该原谅他,怎么这么轻易就原谅他了?”
安问:「他好看,跟我认错,让我踩他球鞋,教我翻墙逃课。」
任五桥哽住。这些理由未免太简单,而且恐怕第一句才是重点。
安问看他的神情想笑,压住上翘的唇角,又打一行:「而且我小时候就喜欢他,去了福利院也天天想念他、等他。」
任五桥显然吃了一惊:“……你说真的?”
安问理所当然地点着头:「我每天的日记里都有他。」
任五桥抚了下额:“他哪里值得你这么惦记。”
安问:「他小时候保护我,我在福利院很害怕,想到任延就可以变勇敢。」
任五桥忽然觉得心情有些许沉重,他都不好意思棒打鸳鸯了。
安问:「任延很好,你见过他打球的样子吗?」
任五桥对篮球这种需要团队协作(社交)的多人运动没有兴趣,因此从没去看过任延打球,每次都是崔榕和外公外婆去加油。
见他摇头,安问遗憾地泄了气,「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买不到票的。”任五桥对联赛的火热程度有所耳闻,饭桌上也听岳父岳母聊起过。
安问晃了下脑袋,很得意地调出微信界面。
“你找黄牛抢票了?”
安问点点头,咬着一侧唇角笑得很灵。
任五桥难以置信:“这么碰巧吗?”
安问:「不是啊,是给叔叔和我抢的,任延的票要留给阿姨和外公外婆不是么?」
任五桥反应不过,面部表情也很迟滞了,安问:「叔叔看么?」
任五桥可耻地妥协了:“也不是不行……看吧,去看。”
安问:「他现在上课也很努力,晚上你来看我们写作业么?你可以偷偷的,不要被他发现。」
任五桥:“我没这个空。”
安问讶异了一下,眼睛都跟着瞪大:「怎么会?」
任五桥鬼使神差地改口:“好吧,也没有这么忙……这个再说。”
安问:「叔叔还想知道什么?」
任五桥张了张嘴:“我……”
他干吗来的来着?
安问瞥了眼时间:「我该回去上晚自习了,我们下次再聊?」
他起身,任五桥也跟着糊里糊涂地起身,安问挥挥手,口型说拜拜,临行前在手机上打一行字:「从这个坡道上去,右转下,走一百米,圆顶的就是体育馆,任延在那里打球。」
任五桥面无表情:“哦。”
安问又笑,倒退着走了几步,用力挥手,转身跑了,发梢和白衬衫的校服衣摆都在晚风中飘扬。
任五桥已经很久没跟人心平静气地聊了这么久的天了。任五桥是个很敏感的人,别人的一点点拘束、紧张、敌意、敷衍,都会像一团荆棘一样刺向他,所以他厌恶跟人聊天,尤其是毫无意义的攀谈或寒暄。但现在他发现,跟安问聊天未免太舒服了些,他没有攻击性,又可爱,又礼貌,又坦诚,像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
任五桥甚至对突如其来的结束感到了一丝怅然,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他还挺意犹未尽的……等等,他是干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