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问衬衫套了一半,目光比西西公主应激时还圆。
他不敢置信,胡乱将衬衫穿好,领带都不会打也没空打了,手上手语激动激烈不可思议:“你有没有受伤?!”
他睡得这么死,都不知道任延在父母面前出了柜!按任叔叔的暴脾气,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安问捧住任延的脸,又细细地往下找寻,试探着他是否有哪里受伤。手上动作小心翼翼,目光更紧张,不敢从任延脸上移开,怕错过他忍痛的微小蹙眉。
从肩膀摸索至双臂,延展着往下,直至胸口处被任延扣住:“我没事,没吵架,也没有人打我。”
安问怔忪,显而易见松了口气,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我们……”手语表达不出语气,他指尖发着凉,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温热:“要分手吗?”
任延歪了下脸,挑了挑眉:“为什么?”
“他们不反对么?”
“不反对,他们都很喜欢你。”任延笑了一声,“任五桥早就知道了,崔榕是我刚刚通知的。”
“知道了?!任叔叔早就知道了?”安问的惊吓接二连三,让任延想到捧着脸惊呆的猫猫eoji。
“任叔叔还加了我微信!”安问到处找手机,想给任延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是为了劝退你。”任延将他扶正,不让他乱动,继而扯过他的黑色长领带,帮他用校方规定的红领巾式系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动作娴熟,他垂着眼眸,不自觉勾着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作,他本来是决定跟你严肃认真好好聊一聊,再吓一吓你。”
“他来找过我。”安问拍了下额头:“有一天晚自习,我以为他是来看你关心你,又不好意思,所以跟他聊了好久,我还……我还教他怎么跟你相处……”
任延极度无语,“不愧是你。”
安问沮丧到无地自容:“我可能是傻子……”
任五桥把獠牙和爪子都亮出来了,他还在问叔叔我们一起给去看任延打球好不好,任五桥都要跟他血溅三尺了,他还在说叔叔我们一起给任延过生日吧……见鬼!
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回路,才会觉得任五桥找他是为了缓和跟任延的亲子关系!
“任叔叔一定觉得我是傻子。”安问把“可能”去了,很有自知之明地换上“一定”。任五桥肯定觉得他智商有问题脑袋有毛病。
“不会。”领带打好了,任延凑安问唇边亲了一下,忍着笑:“你只是太可爱,所以他被你降伏了。”
安问自闭了:“我、我可以不吃晚饭吗……”
“恐怕不行。”任延摸摸他眼睛:“你没听见酒都开好了吗?”
“说我病了。”安问苍白着脸色,想把自己缩到无限小,再顺着门缝溜出去。
“说你屁股疼?”任延好整以暇。
“……”
下楼时屁股真疼呢,一步一步缓慢地下着,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听到动静,一屋子人都在一楼客厅楼梯口看着。盘旋的扶手楼梯视野宽阔,将安问的为难难堪暴露得一览无余。
这样怪异地下楼,会被看穿的……他心里做贼心虚地想,脸红起来。心里一股委屈和耻感蓦然涌上,他摆烂了,不想走了,一屁股在楼梯上坐下。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见他两手圈着膝盖,脸埋进去不知道做什么。
过了会儿,见他肩膀抖得厉害,才知道是哭了,只是哭起来没有声音。
先是任延脸色一变,继而任五桥和崔榕、毛阿姨,一个挨一个跟被传染似的,都相继变了脸。
任五桥和崔榕三两步跑了上来。
“哎呀,怎么哭了?哭什么呢?”崔榕要去拉安问,人没拉起来,但胳膊拉开了,安问不得不抬起头,露出潮红的、挂满剔透眼泪的脸。
任五桥一下子慌得手忙脚乱,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哭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天爷!任延可从没哭过,还哭得这么可怜,鼻子眼睛脸颊都红到一块儿了!
安问不可遏制地抽噎着,真好,眼泪把他的视线都模糊了,让他看不清任叔叔崔阿姨的表情……
崔榕一颗金刚心四分五裂,忙伸手为他抹眼泪:“是不是任延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好不好?”
安问眨着眼,哭得很孩子气,一声倒抽一声,上气不接下气下气。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滑过他嫣红的、自然上翘的唇瓣,吧嗒掉下来。
任延拉开碍事的爸妈,当着三人的面,挽住他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地上凉,要哭上沙发上哭。”
抱安问这样的身材根本是轻而易举,任延一步一步下得沉稳,安问将脸埋他心口,将他的校服衬衫都哭湿了。
崔榕和任五桥亦步亦趋跟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像彼此怀里捧了个什么绝世珍宝花瓶,怕轻易给摔碎了。
任延把安问在沙发上放下,有商有量地:“不哭了?晚自习要迟到了。”
不知道谁给他递纸巾,安问接过,压住眼睛。哭得好丢脸,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大概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哭,但一哭,又更丢脸了……
哭起来的身体不受控制,他打着哭嗝,又不小心咬到舌尖,好痛啊……
毛阿姨不掺合家事,默默地走远了,剩任家一家三口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围着默默哭着的安问,像围着一团小篝火。
不知多久,哭泣才止息,安问下巴上挂着晶莹的泪,鼻尖通红,泪眼朦胧地跟两位长辈道歉。
打嗝打得手语都磕绊了,任延帮他翻译:“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别笑话他——后面半句是我加的。”
安问泛红的眼睛瞪他,怪可爱的,要不是家长在场,任延就把他按怀里狠狠亲了。
崔榕捏捏安问的手:“哭好了?没关系,我也经常在办公室里偷偷哭呢,而且是边喝酒边哭,哭完是不是就舒服了?”
安问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睫毛挂着眼泪。
崔榕笑了笑,“要是哭好了呢,那就听阿姨说。”
任延警告地瞪她一眼,崔榕吩咐他:“你坐过去,也一起听,这话是对你们两个一起讲的。”
任延与安问并肩而坐,安问懵懂圆睁着眼睛,像上课听讲般认真。刚哭过的瞳眸覆着水雾,看上去让人不忍心。
不忍心也得说。
崔榕咬咬牙:“同性恋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是任延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接受了这件事,但只能代表我们的态度,而不是代替问问你家里的态度。”
任延脸色一变,张唇似要说话,任五桥按住他。
“听我说完。”崔榕把目光转向安问:“问问,你住在我们家,和延延的感情都是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本来,你住过来,我们就有照顾、监护的责任,这件事如果我们不知道,你们就算有一天建立了身体关系,那也都没事,但现在我们知道了,于情于理,都很难装作视而不见。”
安问抿着唇,已经猜到了崔榕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想,还是需要找个时机,跟你爸爸哥哥谈一谈。因为你是喜欢上了任延,或者被任延一时哄骗、蒙蔽,而我们是任延的监护人。”崔榕想了想,整理措辞:“这么说,如果今天你是个女孩子,跟延延谈恋爱,我也是要这么做的。但毕竟性向这件事,又是很重要的隐私,你有自己愿不愿意坦白的权利。”
崔榕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像是也很为难:“阿姨问你一句话,是认真喜欢任延吗?如果是认真的,那么将来你们总要走到父母面前,我可以帮你们;如果不是认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试一试、玩一玩,处处看,也不准备一直喜欢男人,那我们就不告诉你父母。”
怕崔榕和任五桥看不懂,留下什么误解的余地,安问在手机里一字一句编辑:「认真的。」
“你爸爸……可不是一个开明的性格哦。”崔榕含蓄地说:“他比较大男子主义,看重面子,观念也陈旧,讲究的是传宗接代那套思想。也许你会遇到很强烈的反对。”
“你别吓他。”任延蓦然出声,嗓音发紧。
崔榕瞥他一眼:“我不吓谁,也不哄谁,babytalk没有意义,你今天跟我出柜不是很勇敢很步步为营么?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任延攥紧了拳,“你没有资格代替他出柜。”
“那你是什么意思?”崔榕目光转了一个来回,已经明白了任延心里的退路。
“你的意思是,如果问问不想跟家里人坦白,那你就陪着他一辈子这样?”
任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他已经十八岁,不管是法律上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拥有自主意志的成年人,你有什么资格代替他做决定?”
崔榕点点头,冷静认真下来的她,目光充满洞悉一切的压迫感:“所以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如果问问不坦白,你就这样陪他一辈子。”
“我坦白。”安问打了句手语。
任延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任五桥和崔榕却都很懵。安问再度重复了一遍:“我坦白。”
“问问说什么?”
“他说……”任延吞咽着,喉结上下滚了数番,蓦然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唇角朝一侧很高的扬起,以至于他刚刚紧张到苍白的脸都被点亮。
“他说他会坦白。”
安问已经在手机上打好了一行字:「我会跟家里坦白,但是需要一点时间,最好等这学期结束。」
崔榕已经考虑到很远:“我要提醒你的是,以我对安远成的了解,他甚至可能偷偷给你办理转学手续,把你送到另一所学校、乃至另一个城市。”
说完这句话瞬间觉得味道不太对。
怎么像是给他俩出谋划策似的?真成同谋了!
任五桥无奈地看她一眼。刚刚在三楼吵架时就说过,安问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总让人不自觉想顺着他的心意走,想让他高兴,不自觉地就想主动帮他摆平困难。崔榕前脚刚骂他是在狡辩,后脚就夸嚓一脚也踩了进去。
安问点点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为什么?”
安问歪了下脸,有些困惑崔榕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只是换个地方念书而已,又不是死了,这也算难题吗?」
崔榕:“…………”
安问抿了抿唇,扬起一个很浅淡而乖巧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