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衣服从上往下渐变,领口全白,上半身往前弯折到九十度,两手抓住帽子往前一伸,里面就接住了半空中突然出现挨个落下的不知所踪的五颗小球,一反手,帽子里的小球咕噜噜落在桌面上的一个盘子里。
小丑抖了抖红色三角垂小毛球帽子,给自己原模原样带上,对四面八方的众人微微鞠躬,依次行礼,两颊上的艳红色的颜料往外延伸直到耳边,活像裂开的嘴唇笑起来开到了耳下,脸上的颜料粉末落在衣服上,衣服的颜色又变成了艳红。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团跃动的火焰,在这样昏暗的环境,几乎刺目。
二人收回目光,对视一眼,离开大厅,进入房间。
他们换上了新衣服和面具,推开房门,融入人群。
轰隆隆的声音从城堡之外传来,原来是城堡展开,高大的灰色墙面从地下升了起来。
这座高大的城堡被更高大的墙面严丝合缝挡在中间,像被丢弃在垃圾场的旧洋娃娃。
狂欢开始。
大门完全合拢。
窗户开着。
天色渐暗,烛火摇曳,灯影阑珊。
阴影中源源不断似的冒出来一群数量惊人的男男女女,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带着完全不同的面具,不断完善着场地最后的部分,气氛被推至顶峰。
一只红色的气球飞到了天花板上,悄无声息消失了。
小丑们在大厅里高声欢呼着跳来跳去。
舞女挥舞手臂扭动腰肢,抬腿跨过一个高高的凳子,又轻身在桌面翻滚起来。
哗啦啦的声音随之响起,她们的手腕挂着亮晶晶的镯子,脚踝套着红绳或一连串细小的银铃。
雪白的腰间肤质细腻,肚脐镶嵌着形状完全贴合边缘的宝石,或长或短的上衣挂着晃眼睛的饰品,像许许多多的镜子,随着光芒扭曲出暧昧模糊的光晕,仿佛周身带着一片浅淡而不甚明显的轻薄雾气,随着上下起伏的舞姿时隐时现。
一展歌喉的歌唱者并非没有,他们拍着手抬着腿,踮起脚尖,在原地转一个圈,随手从身边拉住一个最近的人或亲近或远离,仿佛演绎着不为人知的更为久远的故事,一个人唱起来声音微弱,一群人唱起不同的歌来,现场就纷繁杂乱如同一阵风吹过各色的花圃。
四面的酒气从人们身上,手中,杯中,衣服里,鞋袜乃至地毯都溢了出来。
外面的天空越来越黑,云朵越来越重,夜色越来越深。
屋内的道路中央点燃了圆形的火焰,火焰燃烧在巨大的充满后现代艺术感的黑色活动环形球体,环形条框镶嵌着不均匀的各色宝石随着光芒辗转闪烁,昏暗的烛火给宝石明亮又锐利的横截面和棱角都蒙上一层朦胧轻纱。
城堡内部的装潢渐渐翻转,由内而外,露出里面的彩色玻璃。
那些玻璃像中世纪七十年代批量生产的烧制工艺,表面布满凹凸不平的粗糙颗粒,大片大片相同的色调和着柔和的光芒,满室里处处波光粼粼。
玻璃色彩将大厅划分为完全不同的区域,赤橙黄绿青靛紫和白色。
黑色的影子从未消失,地毯闪着银光,大片的墨色晕开,无处不在。
夜色似乎唤醒了蝉虫,蝉鸣声声而起,越来越大声了。
人们用更大声的歌舞和欢声笑语将那些令人心慌的声音压了下去。
蝉鸣再次跃起,城堡的嘈杂声不得不提得更高,仿佛有人混在群体中即将撕破嗓子。
如此循环往复数次。
有一个身着金黄色长裙的贵妇人踩着高跟鞋端着一支透明玻璃酒杯环视一圈,看向坐在一边的两个少年。
她走了过来。
“你们好。”
她说。
“你好。”
金色眼眸的少年微微笑了笑,翠绿色瞳孔的少年则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的气质相差无几,行为举止无不相似,连在面具下露出的小半张脸也令人感到如出一辙。
贵妇人一晃眼几乎认为这里只是一个人分成了两份又或者有一面恰到好处的玻璃镜子。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对二人举了举酒杯,笑着问:“你们是兄弟吗?”
诺奇秋怔了怔,看向塔拉夏,塔拉夏也看向他。
诺奇秋笑道:“我们像兄弟吗?”
贵妇人点了点头。
诺奇秋摇了摇头,贵妇人有些失望和诧异。
她喃喃道:“可是……”
她又带着点迫不及待问:“那你们的生日是哪一天?”
诺奇秋回答道:“一月一。”
塔拉夏点了点头。
贵妇人有些惊讶:“你们的生日在同一天吗?”
诺奇秋看了塔拉夏一眼,二人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生日,这只是一个好记的日子。
贵妇人捂了捂嘴,笑道:“这可真是迷人的巧合。”
诺奇秋和她相谈甚欢,贵妇人很快将他引为朋友。
几杯酒之后,二人已经到了即将互换姓名的地步。
贵妇人的脸色渐渐红了。
蝉鸣又一次压过城堡的寻欢作乐。
众人的脸色不约而同白了。
贵妇人本来俯身要亲近诺奇秋,脸上的红晕随着蝉鸣消失殆尽,上半身往前倾斜,硬生生卡在半路,维持着这种费力的姿势居然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情况,脸上越发难看了。
小丑抱着自己的小球,呆呆站在原地,高高踩着桌面,透过窗户玻璃往外望出去,却只能看见高墙。
舞女止住舞姿,歌者顿住口舌,酗酒者停住杯子,言谈者掐掉话头,行动者站在原地。
变幻交错的彩光更是僵在当场。
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冰层冻住的虫豸。
高墙横空截断了众人心惊肉跳的目光。
没人知道外面的蝉虫是否准备冲进来。
解毒剂不能放弃。
驱虫剂更不能忘记。
在这次越发漫长的蝉鸣之后,众人回过神来,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无语凝噎,有人暴跳如雷,各色色彩如冰融化再次流动,人群继续行动,气氛重新热闹,场面活了过来,那些关于蝉鸣的议论迅速势弱下去,悄无声息退走,一切好像还和之前一样。
贵妇人失去谈话的兴致,想立刻起身离开,又不愿意显出自己的不安,便仍旧执意要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腰肢,坐在沙发上看向诺奇秋问:“你们之前都是这样亲近又形影不离吗?”
诺奇秋回答道:“是的。”
她又问:“你们之前也是这样喜欢相同的色彩和服饰并以此打扮自己吗?”
诺奇秋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再看了看塔拉夏的。
他们买东西一式两份,通常不会特别挑选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以前在学院都是穿老师发放的校服,校服个个都一模一样,周围的人虽然喜欢换自己的衣服穿,教务处也不会专门派人时时刻刻站在路口加以制止,事实上,这是写在规定的条约——
在学院内部务必日夜穿着校服,不得擅自更换改造。
他们常穿得一样,之前在学院穿校服的学生虽然人少也确实无可指摘。
从前没人觉得不对,新衣服买了拿在手里看看,他们自己也不觉得不对,现在穿在身上才发现……好像是有些过于相似了。
以至于,他们就像一面镜子的两部分。
诺奇秋略有些迟疑,回答道:“是的。”
贵妇人又问:“你们在哪一所学院?”
诺奇秋顿了顿,笑道:“夫人,这不是适合现在告诉你的事情。”
贵妇人微微一怔,完全从蝉鸣影响的状态脱离出来,伸手将自己面颊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垂了垂眼,低着头,温柔微笑道:“你瞧我,什么不该问的都问出来了,该罚该罚。”
说着,她对二人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诺奇秋笑了笑:“不碍事,夫人今天的装扮很美,我都快被迷住了。”
贵妇人捂着嘴矜持笑道:“啊,你可真会说话,难得见到你这样令我满意的孩子,要不是年纪确实比你大多了,我简直想今天就让你当我的新郎,再不然,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也绝不会轻易放你离开我身边的。”
诺奇秋笑了笑。
贵妇人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诺奇秋回答道:“朋友。”
贵妇人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们是同学呢。”
诺奇秋作出被说破秘密的样子,端起酒杯,笑道:“夫人慧眼如炬,我们也是同学。”
贵妇人点了点头,满意地说:“我没看错。”
她半是好奇半是试探问:“那他不说话是不喜欢还是?”
诺奇秋笑道:“有我在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说话。”
不,诺奇秋在的时候,交际都用不上塔拉夏,塔拉夏大多时候都在走神。
贵妇人满眼好奇问:“我可以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吗?”
她饱含赞美意味地说:“我保证,他的眼眸之美是我生平仅见,那种魅力不是穷尽语言依旧难以形容的美貌所带来的,我想,这样的人应该拥有和眼睛不相上下的嗓音,我活了这么多年,难得见到一次,听不见就是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