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奇秋的温和是从始至终的。
他对塔拉夏笑了笑:“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你我心里都清楚,轻易不能了局。”
塔拉夏也明白,点了点头问:“你想好应对办法了?”
诺奇秋笑道:“你现在怎么还问我呢?我们可是敌人。”
塔拉夏点了点头,也笑道:“但我们没到势同水火的地步,也用不上那么着急。”
他说:“只要魔王出手,这些事情不过尔尔,只是魔王懒得管事而已。”
诺奇秋点了点头:“是这样,但只要魔王一天不管,事情就还得这样。”
他叹息说:“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去。”
塔拉夏问:“你想好了?”
诺奇秋笑道:“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也不瞒你。”
他说:“我从前就想,世上既然有九阶,肯定应该到了九阶的,只是找来找去,几乎找遍了,没有找到真存在那样的人,我有点灰心,你是知道的,那段时间,难熬极了。
我这辈子是卡在七阶了,你似乎还有机会到八阶,可我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这种日子,没意思透了。
如今这样紧张,我也不想过了。
与其每天想这些事,不如另找一条路。”
诺奇秋的胸膛起伏,垂眼,笑了笑。
他当时的表情就像喝醉了酒。
塔拉夏只是坐在边上看着他。
诺奇秋叹着气说:“只是我思来想去,自己一死了之,未免太不划算。
所以,我左等右等,总算盼到你过来,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到时候,大概不能这样安静。”
他对塔拉夏笑了笑。
塔拉夏颔首同意说:“是这样,但魔王可不在乎划算,只想要好玩的。”
诺奇秋笑道:“是啊,正因如此,才要等你,否则,也想不出好玩的。”
他问:“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圣维拉演过的那个据说是新生宣传片的小本子吗?”
塔拉夏点了点头:“原来你想让我陪你这个。”
诺奇秋笑道:“对外随便演一演就完了,那些人都离得远,看不真切,你我与其远远的让一群人看笑话,不如凑得近些,旁人越发看不清楚才好说话。”
塔拉夏点头:“可。”
诺奇秋说:“我是早就服了药的,一定要死,否则,一天也过不下去。你到时候,看着动手,别露出破绽来,太明显就不好圆回去。”
塔拉夏点了点头:“死后,你的尸体,作为报酬,归我如何?”
诺奇秋笑道:“没想到你记到现在。
只要你带得走,确实也比留在那些人手里好些。
如若不能,我也不管的。”
塔拉夏点了点头:“好。”
诺奇秋想了想:“要痛快点的死法。”
塔拉夏笑道:“这个你放心,我想了许多时候,赶上最近这样情景,如今颇有些心得。”
诺奇秋:“不能拖延,时候长了,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塔拉夏点头笑道:“好。”
诺奇秋:“我死之后,承蒙魔王不弃,还有灵魂,你不要找我。”
塔拉夏望着他问:“等以后,众人都不记得如今的事了,我用你的身份容貌行走在世间,你同意吗?”
诺奇秋笑道:“随你。”
塔拉夏点了点头。
诺奇秋叹了一口气问:“时候也不早了,你今夜是要在这里休息,还是回去?”
塔拉夏略一犹豫,起身问:“你要赶我走?”
诺奇秋笑道:“你说话怎么这样了?”
他咳嗽两声,脸色泛着一层病态的苍白,放下手依旧笑道:“左右我们曾是旧友,留你在这里住一晚——
我倒是无所谓。
底下的魔族也个个随心所欲,不会在乎我这屋子多了一个敌人。
怕只怕你的身份,若让人知道,闹得大了,你就回不去了。
在我这里,反而不好。
你可想好了?
若坏了事,我可不依。”
塔拉夏笑了笑:“不怕这个,他们让我过来的,不然我这么大摇大摆干什么。”
诺奇秋笑道:“我以为你是故意挑衅来的。”
塔拉夏垂眼笑道:“我?”
语气淡淡的,有几分像自嘲。
我真懒得自己挑衅。
也不太用得上。
现在不挑衅,该打还是打得厉害。
没有契机绝不可能轻易休战。
诺奇秋看了他一会,问:“今夜,你想住在哪里?”
塔拉夏问:“大人愿意给我安排什么地方当住处?”
诺奇秋笑了笑:“生疏了。”
塔拉夏也笑道:“两军交战未必不斩来使,我又原非来使,自然胆战心惊,要处处谨慎了。”
诺奇秋对他招了招手,塔拉夏略一犹豫,起身靠近。
“离得远了,”诺奇秋带着点叹息地笑道,“总觉得看都看不清楚了。”
塔拉夏问:“你这是愿意留我了?”
诺奇秋笑了笑:“不然还能把你送回去?”
塔拉夏笑道:“我来,众人心知肚明,但要那么光明正大,肯定不能,要么立刻打起来,要么……”
他冷笑道:“不如现在就杀了了事。我还懒得对着一群人演戏。”
诺奇秋看着他问:“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这么不高兴。”
塔拉夏没好气说:“不就是天天干活,往死里压榨,还能有什么?”
他扳着手指头说:“管我爱吃什么,管我睡在哪里,用什么东西,在自己家墙上贴什么玩意儿,管我结婚不结婚,管我穿什么,管我走几步路,管我说几句话,管我在家里待了多久,管我声音大不大。”
塔拉夏越发不耐烦起来:“也就是我压着火,不对他们动手,否则,全都炸上天去,我看他们死不死。”
诺奇秋笑道:“这么一看,我倒确实比你过得好。”
塔拉夏微不可察哼了一声,半是羡慕,半是嘲讽,笑道:“你自然是过得比我好的。”
魔王的本事不必多说,天下第一,无人能出其右。
魔王也不必听别人的话,心里不高兴,想让谁死让谁死,就算不弄死,千百种办法可以解气,就算那些看不惯,也不能把他怎样。
也就是魔王不管,若要管,这也不用打了,不分敌友,全都得伏在地上,低着头,发誓自己从此以后,委质为臣,无有二心。
敢有二心,要么死,要么神志扭曲,永远只能当魔王座下一条狗。
就是从前再怎样骄傲,魔王一声令下,当众摇尾乞怜,也做得出来。
那种就不能称为信徒,他们拱卫魔王如众星拱月,只是魔王意识延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死光了,魔王也不会受到一丁点伤害。
话说回来。
二人议定,诺奇秋去处理自己的事务,塔拉夏去住处,推开门往里一看,看见一个身姿妖娆的魅魔。
他砰的一声关上门。
魅魔不死心,冲出来就要抱住塔拉夏,还发出柔媚的声音央求塔拉夏进屋去好好玩玩。
塔拉夏沉着脸没让对方进自己三步之内,心想反正不是自己的地盘,出手稍微重了些。
魅魔趴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房子发出轰隆一声,塌了。
诺奇秋被惊动,走出来一看,看见是塔拉夏,挥了挥手,让那些围过来的属下走开,只说无事。
得知来龙去脉,诺奇秋领着塔拉夏去了自己住处。
“你这里从前也如此吗?岂不是连一夜也睡不着!”
“不,”诺奇秋摇了摇头,“从前没有。”
他笑了笑:“睡吧。有我在这里,他们再来,不会找你。”
塔拉夏将信将疑。
巫法表率即将大战的消息传了出去。
众目睽睽,塔拉夏蹙着眉将临时换的双刃剑提在手中,人人知道他善用刀,此时若用刀却没有给诺奇秋留全尸的余地。
这剑还是诺奇秋送他的。
塔拉夏望着诺奇秋的眼睛,揣度着深浅,将剑刃捅进诺奇秋的心口。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梦,梦里诺奇秋的心中空无一物。
诺奇秋接了他亲手挖出来的心脏放在自己胸腔之内,那颗于他而言多余的心脏就在诺奇秋的血肉之中跳动。
塔拉夏压着剑柄,心情复杂,将手中的剑刃往血肉之躯更深一步。
诺奇秋看他神情恍惚,附耳低声提醒道:“别分心。”
塔拉夏回过神来,将他压在怀中,不想说话,只几乎将手中剑柄送入诺奇秋体内。
鲜血淋漓。
诺奇秋没忍住,笑了一声,有些立不住了,将下巴放在塔拉夏的肩头,侧头时呼吸拂过塔拉夏耳畔鬓角,气息虚弱而温柔:“你啊……”
在旁人看来,这二人是个宛如交颈鸳鸯的亲密无间的姿态。
只是顺着剑刃滴滴答答的血液艳红刺目,宛若九幽冥府开出的罂粟花,竟让人一时分不出,究竟是那两张脸灼灼其华,还是那些鲜血更值得扼腕叹息。
最厌恶白衣的法师穿着黑色,最喜爱黑衣的巫师穿着白色。
幽绿色的怅然若失,灿金色的得偿所愿。
黑白交融,猩红侵染,缠绵离分。
沉默暧昧,暧昧血腥。
下方众人恍惚间,窥见一场自久远之前的衣香鬓影的舞会。
那是专为他们打造的幻梦。
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