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曦瑶听到夏铭的声音,着实有些意外。
她也是没想到,仅仅是见个面罢了,对方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听上去夏铭都破了音了。
怎会如此?
云曦瑶皱了皱眉,夏铭似乎在恐惧着露面,而对面的洛枫那满眼的恶意都快要流出来了,并且他看起来好像很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见面。
不就是亮个相嘛,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云曦瑶不理解并大受震撼。
除非……云曦瑶有一个不太美好的猜测,希望别成真。
“别那么忸怩,”洛枫随手拿了一个火把,漫不经心地用手虚虚拢了拢那团火,一边朝夏铭那边走,一边语气轻快道:
“早晚都是要见人的,我只不过提前了一点罢了,也该让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见识一下,”洛枫顿了顿,随后不怀好意地接着道,“她方才到底是在同一个怎样的怪物说话,你说对吧?夏小六?”
此话说罢,夏铭那边静了一下,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云曦瑶有一种错觉,夏铭在那一刻好像非常,非常害怕。
所以,他在怕什么呢?
云曦瑶总觉得有些不安,一颗心缓缓下沉,像是在寂寥的海水里永坠,又像是在无声的深渊中自由落体。
这段路本身就不算长,洛枫长腿一迈,几步便走到了夏铭所在之处。
他扬起火把,冲夏铭那边晃了晃,顿一下,然后缓缓往下落,像个人性扫描仪一般,将夏铭从头到脚描摹了一番,也正因此,云曦瑶才终于得以窥见夏铭的全貌,同时呼吸一滞,总算是明白了之前洛枫为什么会说夏铭是个怪物了。
某种程度上说,洛枫的形容还算贴切,夏铭如今的样貌,着实不太像个人形,与怪物无异,惨烈得让云曦瑶都不忍直视。
云曦瑶最先看到的是夏铭的脸,他的整张脸是苍白而没有什么血色的,像是失血过多的脆弱病人,云曦瑶即便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等到真正看到夏铭那张熟悉的、少年感颇浓的脸之时,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心里嘀咕,幸好洛枫及时换回了他原本的脸,不然两个“夏铭”一模一样的脸放在一块,该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
但云曦瑶转念一想,还是有区别的,洛枫复刻的是出事之前的夏铭,容色鲜活,像烈日下的太阳花,张扬而肆意,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毒蛇一般阴冷,宛若寒窟冰窖,总有一些割裂感,画皮难画骨,或许正是如此。
可是真正的夏铭不是这样,他身陷囹圄,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像是即将枯萎的通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残破的玫瑰,虽说曾经骄纵得不可一世,如今却零落成泥,苍白得仿佛一戳就破。可即便如此,夏铭的眼神没变,他还像是之前云曦瑶所见到的那样,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同时也藏着永不服输的傲气。
那团火灼灼燃烧,都快要从夏铭的眼里迸发了,他的生命力旺盛得不可思议。
一双眼睛像是在说:别再白费力气了,蠢货!我永远,永远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两者相比,高下立现。
云曦瑶心下飞快地有了一番比较,想着洛枫也不过如此。
云曦瑶的眼神跟着洛枫的火把往下移动,很快,真正让她不可思议的画面产生了。
夏铭的躯体已经不能算是人形了,上面遮盖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有血渍斑斑点点,而透过那件基本上遮不住什么只挡住了关键部分的外套,云曦瑶看见了里面的光景:
里面是一块又一块的凹陷,原本应该是红润的血肉,如今却是不知道被谁给剜去了,只剩下鱼鳞似的被剐剩下的部分肌理,有的深,有的浅,有些洇着鲜血,有些血迹已然干涸。被剜得狠些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森森的骨架,而事实上,夏铭的大部分骨架都清晰可见,整个人像是个被衣服半遮半掩却欲盖弥彰的骷髅架子。
云曦瑶看到这里,攥紧了拳,眼角微红,下一秒似乎便要哭出声来。
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人,是怎么做到像是没事人一样跟她谈笑风生,自己都那么惨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在她差点被蛇咬的时候出口相助。
甚至他还说了那么多话,为她讲了那么长的故事。
要知道他的肺都快裸露在烛火之下了,也许连呼吸都是折磨。
云曦瑶的眼泪顿时收不住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挡都挡不住。
她脑中不期然闪过了之前他们的对话,夏铭那一句“没事,不过是皮外伤”一直在她耳边萦绕。
去他的皮外伤,连血肉都要让人剜得一干二净了,果真是“皮外伤”!
云曦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抹了一把泪,一抬头却看见更加离奇且不可思议的场面:
她原以为像这样的剥皮剜肉已经是酷刑的极限,可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虫子钻来钻去,要分食一碗羹!
夏铭的被剜得七零八落的白森森的骨架中,有虫子进进出出,并且颜色还各有不同,有红的,黑的,白的等等,像是有一个虫子的群落在他身上安了家。
云曦瑶看见,夏铭的心在跳动,可心脏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洞,从洞中会钻出一只或者一串黑色的小虫,个头不大,每一次却都能牵着肉块,让夏铭的眉头难忍地皱一下。
她想,这或许就是夏铭故事中的噬心蛊了。
至于其他的虫子,色彩各异,所分布的地方也各不相同,有的在各种脏器中穿梭往来,而有的像吸血虫一般贪婪地饮着尚未干涸的血,也有的专心于啃食夏铭残存的血肉,将断口啃得参差不齐。
云曦瑶一阵悚然,这种场景是她从未见到过的,并且根据她已有的经验,这样的诸多虫子分食一个人,大概率是在人死之后,虫子们才有机会在即将腐烂的尸体上造作,分解大块的血肉脏器,之后再将啃不动的白骨等放置不管,任由其沉睡于厚土之下。
可是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在一个活生生的、尚未断气的人身上!人不能至少也不应该成为虫子的储备粮与安乐窝。
云曦瑶都不敢想象,这夏铭是在经历着怎样的苦痛,她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冒着凉气,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她没有忘记,曾经的夏铭也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定国公府嫡六公子啊!那么耀眼的身份,那么辉煌的出身,从小到大受过最大的苦也就是在外流浪,饱尝人世冷暖。
可是他现在所承受的,是比之前还要疼痛百倍的折磨,是求生不能,求死也难的痛苦。
这样的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其实死亡反倒成了解脱。
云曦瑶不忍心,看向了夏铭唯一完好的脸,她一头撞进了夏铭明亮的眼睛里,他浑身泛着死气,可那双眼睛却比谁都要鲜活,比谁都要热烈。
他甚至还冲云曦瑶勉力地勾唇笑了笑,有些不太正经道:“对不住,姐姐,让你的眼睛不适了,见谅见谅。”
云曦瑶听了这话,心里明白对方是想借这样的话来逗她笑,缓和一下气氛。
她也想顺了对方的意,扯起嘴角笑一笑,可今天的五官似乎格外的不听使唤,她刚想挑起唇角,眼泪却率先滑落,比之前来得更凶更猛烈。
“你……”云曦瑶刚说了一个字,便哽咽到说不下去了,缓了缓才接着道,“你这么重的伤,是怎么、怎么熬过来的?”
“当然是我为他吊着命呢,”洛枫“好心”地替夏铭回答道,“你以为他这么重的伤能靠自己活下去?快别天真了,一般人早就熬不住了,也就是我,拿着上好的续命丹丸,这才吊着他一口气。”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云曦瑶恨声道,“你不过是想留着他继续折磨下去罢了!他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竟然对他下蛊还不够,还要将他千刀万剐!简直是禽兽不如!”
“不不不,”洛枫并没有被激怒,反而将空闲的那只手臂抬起,冲着云曦瑶摇了摇食指,“我的殿下,我得纠正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他待我不薄是真,可也有过害我之心,我这不算恩将仇报,唔,只能算是以牙还牙;第二个,下蛊这条罪我认了,可千刀万剐着实是冤枉我了,我对这种费时费力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云曦瑶听着他的歪理辩白都快气笑了,忍着怒气道,“不是你还能有谁?夏铭结过的仇家并不多,最变态的当属是你了吧?怎么,敢做不敢当?若不是你干的,还能有谁,难不成还是夏铭自己剐自己吗?”
云曦瑶不理解,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矢口否认自己做过的罪行还有意义吗?
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也太侮辱她的智商了吧?
人与人之间,难道就不能多一点坦诚吗?
“姐姐,他最后一句说的没错,”夏铭突然开口,一脸平静,“我身上的肉,的确是我自己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