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椒房殿外堂。阿娇顾不得一身的尘土,接过程安递来的湿帕子擦拭脖颈上的细汗。车厢闷热,顶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赶回来太遭罪了。
她年轻尚且如此,老太太的身子骨只怕都颠散了。她有心去长乐宫瞧瞧,可是……
“出什么事了?”
内侍南风隔着屏风答话:“今日大朝,御史大夫赵绾上书陛下,毋奏事东宫。”
长乐宫地处东边,又称东宫。赵绾的意思是陛下该亲政了。以后朝廷有什么大事,不必请示老太太,我们可以自己拿主意。
这件事根本不用特地打听,人人都在议论。
怪不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正如周希光所说,近日的长安风起云涌。皇帝自觉已经有对抗老太太的力量,意要夺权,又有藏在烈日阴影下蠢蠢欲动,不知目的为何。
不过朝堂上的事情,阿娇一向不太关心。她虽忧心老太太的身体,但也知道自己现在跑去长乐宫很碍事。故而,只能按部就班地沐浴、换衣,约束后宫的人不要信谣、传谣,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
阿娇没想到的是方姑姑会来请她去长乐宫陪老太太用晚膳。
阿娇听说,老太太一回宫先召见太常许昌,接着是庄青翟。长信大长秋领着人内外传达旨意,接到旨意的官员忐忑不安地等着被召见,更有无数大臣徘徊在宫门外求见太皇太后。
虽然隔着数道宫墙,但椒房殿也莫名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娇觉得奇怪:“老太太有空见我?”
您说话也太实诚了……方姑姑没露出一点异样,“瞧您说的,再忙也不能不吃饭啊。”
阿娇刚梳洗过,随着方姑姑登上有金银装饰的轺车。加交络帐裳,由三匹马驭车,乃皇后仪驾。透过薄纱,阿娇看到数百身披铠甲、手持兵刃的卫士,守在长乐宫西阙阁道两旁。其中有一位头戴红缨盔,赤面长髯的男子正是“不败将军”程不识,如今任长信太尉,深得太皇太后的信任。
阿娇小时候听说,程不识出身微末,受到太皇太后的赏识才能领军。好比千里马遇上伯乐,自然供太皇太后驱使,但凡有命无有不应。
远远见到皇后车驾,程不识抱拳拱手,让开道路。
阿娇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在朝局大势上起不了任何作用,老太太见她可能真的是为着能好好用一顿晚膳。因此,她让车稍微停一下,对坐在车辕上的内侍南风说:“你回去一趟,告诉元庖厨先别管牛肉粉条和白菜菌子的馅饼,先把酱肉馅饼和鲜肉馅饼做出来,记住内陷不能太干太柴,也不能太油太腻,最重要的是咬开不能有一滴汁水流出来弄脏手。”
阿娇渐渐有些明白老太太为什么爱吃馒头了。
哪怕老太太从没表现出一个瞎子的困顿,言谈举止和常人无异,但眼睛看不见是抓住多少东西都无法改变的,黑暗的世界始终让人不安。
南风应诺,跳下往回走。
阿娇放下幔帐,重新坐好,车驾一路无阻地来到长信殿。这里在长乐宫的地位,相当于是未央宫的前殿,后者是皇帝举行重大礼仪活动,朝见、布政之所,前者也是一样的作用。
一般来说,阿娇见老太太都是直接绕道进老太太日常起居用的后寝殿,不会经过前方的大殿。
这次老太太显然是要在大殿用膳。
程安先跳下车,再扶着阿娇下来。
大殿里走出一名身穿黑色官服,头发蓬乱披散的官员,他步履踉跄,仿佛一个运动无能儿刚被拉着跑完马拉松,一口气没喘匀能撅过去。
阿娇拾级而上,盯着这人看好半晌才认出他来——御史大夫赵绾。此人推崇儒学,出现在人前向来是衣冠整齐,举止儒雅,何曾有人看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赵大人留步……”
大殿里又走出一人,乃常随侍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内官石有。只见他手里抱着一顶进贤冠,待赵绾回头,猛地掷在地上,冷肃着脸喊道:“赵大人,你的头冠落下了。”
赵绾浑身一颤,神情恍惚间一脚踏空,滚过十几步台阶,不动了。明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他趴在地上的身躯仿佛被热浪扭曲、拉扯变形,叫人看不真切。
方姑姑上前一步,挡住阿娇的视线。
“要不要宣太医?”
石有这才看到阿娇一行人,连满脸堆笑忙过来行礼。
“娘娘快请进。日头毒别晒坏了!”又对方姑姑说:“不用管他。太皇太后有令。御史大夫赵绾,犯奸利之事,革去所任,投入大狱。”
殿前两名宿卫出列,分别抓住赵绾的一只胳膊,把人拖走了。
阿娇跟着方姑姑跨过门槛,走进殿中。抬头一看,老太太一个人端坐于在枰上,腰背挺得笔直,旁边倒放着一根鹰首镶翠玉拐杖,是老太太常用之物。殿内有七八个宫女随侍,却都不敢近前,站得远远的,低头垂眸降低存在感。
这一切和阿娇想得不一样。
她以为会见到愤怒到极致的老太太,却发现老太太已恢复到游刃有余的姿态。真是了不起!
阿娇没办法让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
“奶奶,阿娇来了。”
太皇太后抬起头,伸出一只手。
阿娇握住这只干瘪枯瘦,青筋勃起的手,感受到这只干燥的手掌所蕴含的力量,挨着老太太坐下。
“阿娇,你害怕吗?”
阿娇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这才想起来老太太看不见,开口道:“之前有一点害怕,见着奶奶就什么都不怕了。”
老太太抚摸她的头发,声音里满是温情:“这个就是我叫你过来的缘故了。”
阿娇微微一愣。她抿唇替老太太松开裹得太紧的衣襟,没有再说话。
老太太就这么靠着阿娇的肩膀眯起眼睛,不一会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一刻钟后,老太太醒过来,挥退上前替她整理仪容的宫女。
“叫膳吧。”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晚膳便备好了。整个过程中,连杯碗盘碟轻微碰撞的声响都没有,进出的宫女、内侍仿佛幽灵一般,恨不得手脚能轻一点、再轻一点。
阿娇扶着老太太坐下,“我中午跟您说过的蒸馅饼,膳房做出来了。”她把小巧别致的蒸笼打开,里面放着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包子。她一看就知道,装包子的藤编蒸笼是造型用的装饰物,包子是在大蒸笼里蒸熟再移过来的。
受阿娇的影响,中宫膳房的摆盘越发精致。
好的食物讲究“色香味”俱全,其中“色”排在第一位,可见其重要性。
两只包子旁各有一支细签,分别写着“鲜肉馅饼”、“酱肉馅饼”。
“那我可得尝尝,”太皇太后本来没什么胃口的,摸到绵软的蒸饼的褶子。阿娇说过,褶子是封口用的,免得内陷流出来。下意识数数……嗯,小小的蒸饼有十八道褶子。一口咬下去,牙齿碰到里面的肉馅。馅饼皮似乎比蒸饼要甜一点,甜味激发肉馅的鲜。慢慢咀嚼,紧锁在面皮之中的食材的香气和沁入蒸饼中的热气一同冲进鼻中,硬生生把太皇太后的胃口冲开了。
吃完一整个蒸馅饼,也没有汤汁流下来。
“很好,你费心了。”
方姑姑惊奇地发现,太皇太后竟然露出笑容。这让整个长信殿的闷热一扫而空,凝滞的空气重新流通。
阿娇隐隐松一口气,才发现从刚刚开始自己的情绪一直是紧绷着的。氛围会让人不自觉受到影响嘛!她扫一眼膳桌上的食物就看出只有包子出自中宫膳房,其余如鱼鲙——将新鲜的鲤鱼去掉鳞甲之后,切成细丝。要有多细呢?庖厨能使其“纤如发丝”。再拌匀酱料调味,端上餐桌。
这种生的东西,阿娇很少动筷。
鱼鲙其实不难吃,反而是好吃的。
庖人们技艺高超,对这道深受汉时贵族喜爱的“鲙”颇有研究,能使处理过的鲙没有一点土腥味。口感细腻,每一次咀嚼都能带来顺滑、甘甜的滋味,是味觉和视觉的双重享受。
阿娇只是怕寄生虫……古代的医疗条件,拉肚子也是会死人的。
总之,这顿晚膳阿娇用得还不错。她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殿门外的朱红立柱旁站着个人,弯腰佝背不停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明晃晃的烛火照在他脸上,映得他脸庞肿胀发紫。
今天遇到的人全都和平时很不一样,阿娇差点没认出来那是窦婴。
“避开丞相,咱们从旁边走。”
程安应诺。
阿娇想着:自己狼狈的时候,不会想让别人看到。推己及人,窦丞相大约也和她差不多吧。
回椒房殿的路上,阿娇遇到明显是故意等候在安门大街的周希光。
“你怎么在这?”
“主子,先让我上车再说。”
阿娇让开一点位置,不过周希光只是跳上车辕,接过赶车的内侍手中的鞭子。他压低声音说:“长安城内外戒严。外有南、北两军一齐调动,陛下的羽林骑被困营中。北宫、未央宫不得随意进出……此时要废帝另立,不过是太皇太后一句话的事。”
不只是少年天子一人之故,太多人都小看了太皇太后,才有如今的局面。
阿娇点头:“我知道了。”
废刘彻?不至于,那可是汉武大帝,虽然作了个大死,但在漫长的皇帝生涯中,不过是个小小的波折罢了。
周希光猛地抬起头看向车内,但有幔帐阻隔,他什么也看不到。这令他咽下快要脱口而出的诸多疑问,比如:主子,您什么都不做吗?
阿娇确实不打算做什么。
回到椒房殿里,一日车马劳累的她早早躺在床上,却见程安苦着脸走进来:“主子,陛下来了。”
阿娇只得爬起来,披上外衣。外堂只留有一根蜡烛照明,刘彻一脸颓然地坐在席上,左右常随之人不见踪影。
程安小声说:“咱们宫中的人都被陛下赶出去了。”
昏暗的光线中,阿娇摸到程安冰凉的手,知晓她心中害怕。
“你也出去吧……去吧,我能应付。”
程安略有些迟疑。不过她一向对阿娇唯命是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刘彻暴怒之时,阿娇有把握他不会对自己身边的人动手,但现在这种状态就不好说了……她从没见过刘彻如此沮丧的样子,活像染病的瘟鸡。别说刘彻是皇帝,就算他不是皇帝,打杀一两个宫女内侍也绝不需要赔命。
阿娇不敢拿身边的人冒险。
不管怎么样,刘彻总不会对她动手。
阿娇默默站着,很快发现刘彻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
所以你来这里到底是想干嘛?
如果她问出声的话,刘彻会回答:孤无处可去。
打从太皇太后回到东宫,刘彻就想见老太太一面,可老太太不肯见他。他霎时便如一只翅膀受伤的鹰,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走到椒房殿。
本来如擂鼓般跳跃不歇的心脏,顷刻间安定下来。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
屋里太暗,刘彻半张脸藏在黑暗中有点吓人。阿娇把烛火都点亮,在距离刘彻最远的角落坐下。矮柜上放着膳房下午送过来的冰糖,超大一块用绒布包着。食官令觉得越大的糖块越具有观赏性,特地把庖人们聚集起来,在几块最大的冰糖块中,选出造型最美观一块送过来。
他的脑电波,阿娇完全没有对上,反而很奇怪膳房为什么不把糖块敲碎再送来。
这会也没事做,阿娇找出美人锤,把冰糖敲成小块放进空罐子里。她偶尔也会看一眼刘彻,发现刘彻始终是一副沉浸在自身思绪中的表情。
“这是什么?”
阿娇进度过半,吓得一时手重敲下一大块冰糖。
“冰糖,也是甘蔗汁做的。陛下,你要尝一块吗?”
刘彻走过来,用手掰冰糖山,只掰下来一点糖渣。阿娇把罐子举起来:“冰糖有些硬,你吃我敲碎的吧。”
刘彻随意拿起气一块,放进嘴里。
“咔嚓、咔嚓……”
咬碎吞下,一块又一块,连吃六七块,脸色带着狠劲。渐渐的,神情平静下来:“冰糖很硬看似无坚不摧,轻易无法弄碎,实则内里横路纵横,重锤下去四分五裂。”
阿娇:“……”
吃个冰糖而已还吃出哲理了。
刘彻垂眸深深看着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既然不够硬,就果断服软吧。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