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含寿殿。
王太后夜里没睡好,晨起头疼欲裂,俯趴在软榻上由着小宫女替她揉头、按腰、捶腿。身上依旧酸痛难忍,嘴里时不时发出“哎哟”的叫声。
姑姑隐娘低声通禀:“主子,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了。”
“拿衣服来我穿,”王太后站起来。不一会换好衣裳,走出内室。
阿娇捧着马奶坐在下首,好奇王太后的目的。她常主动来北宫请安——皇后的工作之一嘛!但王太后如非必要,很少请她来北宫。
原因很简单:她已经皇太后,却得哄着皇后。
王娡若还是一个后宫中不太受宠的妇人,变着法儿捧长公主、皇帝和婆母窦太后都不会叫一句累一声苦。可她的儿子已经是皇帝,以她的身份就不太乐意奉承别人。
偏偏刘彻的地位不稳……事不三思总有败,当娘的百忍成钢。
阿娇脱鞋进殿到碰上饮子全程不过五分钟,王太后已经从内室里走出来,她和刘彻站起来行礼。王太后叫夫妻俩各自坐下,慈爱地看着他们道:“吃朝食没有?”
没有,王太后叫得特别急。昨夜两人闹得太晚,阿娇险些没能起得来,更别提吃点东西垫饱肚子再过来。
“没呢!”刘彻笑嘻嘻道:“想娘宫中的鱼茸羹,特地空着肚皮好搜刮两大盅。”
王太后:“娘怎不知你如此贪食?只管吃就是。哪怕要三盅五盅的,娘也养得起你。”
刘彻一提吃的,阿娇也觉得饿了。
王太后宫中有一位庖厨特别会做鱼,什么鱼茸羹、雪鱼丸子汤、豉酱蒸鱼、葱香醋鱼……由他的手做来,和别处绝不是同一种滋味。这位庖人的手艺,阿娇和刘彻都是从小吃到大,许久不吃还有些想念。
阿娇眼睛亮亮的,“我的羹撒一点黄豆粉。”
王太后:“我的儿,都依你。还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别跟娘客套。”
这里不是长信宫,阿娇不至于傻到真的“不客套”。只说别的让膳房看着上,皇太后宫里的早膳必然美味至极。
这不是商业互夸,而是一句大实话。
客套完毕,王太后直入正题。
“我听说昨儿刘端惹你生气了?”
阿娇微微一愣,老实地点头:“有这回事。”
王太后咽下一口清水说:“他的王后昨天到我跟前,求我替他说情。”
“您答应没有?”
好个刘端,还知道先下手为强。
她单单只知道刘端凶狠残暴、锱铢必报的名声,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宗亲王侯里同样吓人。善妒,这个挨鞭子的是皇帝,大家看个乐子;好恶分明,平阳公主常送美人给皇帝弟弟,阿娇知道之后,一两年间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骄横霸道,这个刘端在闹市里体验过一回,哪敢不加重视。
长安城,毕竟不是他胶西王的地盘。
不过他也没太当回事,我肯服软算给你面子了……
阿娇不知道刘端的想法,眼巴巴看着王太后。
王太后让阿娇猜一猜。
阿娇:“我在大街上放话要跟他没完,您不能让我丢面子。”
我就是因为知道你放过话,才没有答应帮刘端说情的。
惹不起你啊!
哎!刘端的王后带来的珠宝的确让人难以拒绝,可转念一想,刘端的母亲程姬平素骄傲,往日同在先帝后宫之时,没有少为难于她。当娘的早早逝世,留下的儿子替母还债也理所应当。
这钱王太后没收,她笑容可掬:“别急,我没答应。娘最疼你,自然会帮你出气。”
阿娇:“……”
我本意只是不想您帮着他。
刘端的事,我已经告过两回状了。
这时候,早膳准备好了。
阿娇把一切抛到脑后,专心用膳。鱼茸羹用竹筒装着呈上来,浓稠细腻的汤汁中漂浮着雪白的鱼片。一看就知道口感必然厚重丝滑,换一位手艺略次的庖厨,没准食客们就要大呼的确很香但也很腻。
这一位庖厨极为聪明的在羹中用白菜丝垫底,菜帮子切丝,纤如发丝。无味的菜帮子既解腻又衬托得羹更鲜、更美。
一碗鱼茸羹,乃阿娇记忆中的味道。
刘彻可能只是一两个月没喝到,阿娇却是相隔很多年再次喝到……还是一样咸鲜口味,比得食案上别的粥、饼、肉、菜黯然失色。
早膳还没用完,方姑姑到含寿殿请阿娇。
“太皇太后要见您。”
王太后挥挥手,“你去吧。改日再来北宫玩。”她想要见的只有儿子,不过是知道儿子昨夜宿在椒房殿,才把媳妇也一同叫来。好避人耳目。
阿娇刚离开,王太后便挥退左右伺候之人,看着刘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刘彻见状,主动问道:“娘,孤在民间是否真有位姐姐?”
……
未央宫,长信殿。
阿娇不知道老太太着急叫她有什么事,她刚见到老太太就被抱在怀里。老太太用手一寸寸摩挲她的前额,让她以为老太太想要看自己的伤口——后脑勺略显狰狞的伤疤脱落之后,有一点点肉芽增生。藏在浓密的头发里看不见,用手可以摸到,有大概两指宽的头皮是不长头发的。
阿娇摘掉头钗把后脑勺往老太太的怀里拱。
老太太摸到一手滑溜溜的头发,先是一愣:“这么大的人,还跟外祖母撒娇。”
“啊?”阿娇茫然:“您不是想要摸一摸我头上的伤吗?”
她会错意啦?
老太太脸上的煞气一闪而过,和阿娇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你昨天还撞到后脑啦?跟着你出去的人怎么伺候的!”
啊,原来太皇太后是知道她昨天在街上和刘端发生冲突的事情了。
难怪急急忙忙把她叫到未央宫。
阿娇鼻子酸酸的,扑进老太太怀里:“只是前额在车厢里轻轻的……非常轻的磕了一下,还没擦药红印子就消了。我都把它给忘了……”她气的是刘端仗势欺人,残忍暴虐,急刹车磕的一下算什么?老太太一直摸她的额头,她也半点没想起来。
老太太上手摸过,确定阿娇的前额没有一点肿胀之处,也有心情说笑了。
“我听说,你还在街上放狠话?”
阿娇义愤填膺:“他做的确实不是人事……”气呼呼把刘端买饼不给钱,将郁气撒在无辜的孩童上的事一一说了。
老太太歪在引枕上,眼睛看不见也能想象出阿娇手舞足蹈的鲜活模样。听完,一锤定音:“外祖母给你出气。”
等等,你老人家是第四个说要给我出气的人了。我怎么越来越像在外面被欺负,回家挨个跟家长告状的小学生。
……不对,她没被欺负啊!
她只是看不惯刘端,又拿他没办法而已。
最多把人打一顿!
刘端是该死,可真让她把人活活打死……她下不去手。
话说阿娇知道的刘端,虽然多次触犯法令,用各种办法整治朝廷派去封国的高官,甚至直接毒死他们。但都没被杀死,只是封国的面积被削掉一些而已。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他寿终正寝活到五十八岁。
这在古代绝对算得上高寿了。
阿娇想着:老太太为自己出气,大约也不会真把刘端怎么样。
论起血缘关系,刘端和阿娇差不多。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在此时人们的认知里,孙子可比外孙女的亲缘关系近得多。
阿娇有一点好,不为还窥不见未来发展的事忧心。
太皇太后是特地为阿娇空出的一点时间,又要忙着去前面见人。阿娇没什么事,决定为老太太分担一点。
身为皇后,老太太有些抹不开面要见的某某家主母、老夫人全部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阿娇一直留在长信宫吃过午膳和晚膳,披着月光回到椒房殿。
刘彻没来……嗯,又是一件喜事。
……
天气渐渐转凉,刘彻早已搬出清凉殿,歇在温室殿中。明日大朝之上,会有他安排好的官员出来弹劾胶西王刘端。
刘端在来到长安的路途中,残忍虐杀十余人,埋尸荒野。
对一郡太守无礼,打伤其佐官。
然而刘彻没有想到,大朝之上,竟出现满朝公卿大臣一同请求降罪刘端的情况。一口气拿出确切证据的就有七八人,包括之前弹劾赵绾、王臧的庄青翟在内都傻眼了。咦!怎么跟我一起站出来的还有皇帝的人?以及明显是王太后一系的张央——这人是武安侯田蚡的亲信。
田蚡身上太尉的职务虽被罢免,但很多看重他国舅爷身份的人投靠他麾下。
这就罢了!怎么还有窦太主的人?
咦……这个弹劾胶西王打伤朝廷官员的不是陛下任用的一位儒生吗?
朝廷官员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会觉得,今日之事是四个家长不约而同的为受委屈的皇后出气,而是透过巧合的假象,自认为看到事情的本质:陛下和太皇太后真的和好了!
刘彻则有些傻眼,他原本只打算惩罚一下刘端,结果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了。
谁啊?挖得太深啦!
刘端十几岁无故屠宰耕牛的事也能挖出来???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刘端十恶不赦的罪状,总不能轻轻放过。
刘彻转身问:“奶奶,这该如何处理?”
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轻咳一声,等下面的议论停止,苍老的声音才响起——“着人,将胶西王刘端暂押廷尉诏狱,严格审讯。”
作者有话要说:刘端:寡人只有一句话想劝诸位,溺爱孩子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