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何十九如约搬来救兵。几经周转,刘彻和阿娇最终在程不识将军的护送下回到长乐宫。通往长信殿的长廊上灯火通明,挂的还是和椒房殿外一模一样的荷花灯。
老太太顶着寒风等在殿门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
阿娇看到她老人家,快走两步扑到她怀里。老太太双手在阿娇身上摸索,感受到怀中的人气息均匀,也没闻到一点血腥气或药味,顿时放心不少。
“乖啦!没事了。”
老太太一边安抚阿娇,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召唤道:“小猪,快来!奶奶看看你。”
刘彻也走过来,脸上带着愧色。
老太太一样颤巍着手捏一捏他的胳膊,闻他身上的味道。
刘彻说:“奶奶你放心,我们都没有受伤。”
顶多算是受惊。
老太太点头,对阿娇说:“娇娇,你先进去。今天就歇在我这……陪着外祖母睡啊。阿方,你领着娇娇进去。”
方姑姑道:“娘娘,你跟我来吧。里面什么都准备好了。”
阿娇进殿,发现真的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得先跨火盆,然后用煮过杨柳枝的水泡个澡。她其实觉得用不着,但方姑姑说全是老太太的吩咐。她不忍心拒绝……已经让老太太忧心,要是能做一些事让她老人家安心,是很值得的。再说也不麻烦。
不一会,阿娇便在方姑姑无微不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衣物,躺在床上了。两个宫女为她擦拭头发,顺便按摩后颈。阿娇本想眯着眼休息一会,没想到今日耗神太多,居然直接睡着了。
她不知道,隔着好几堵墙的正殿里,刘彻正在挨打。天底下能打皇帝的,恐怕只有太皇太后。用的祖宗家法——一根四指宽的长竹板。曾被高祖用来教子,刘彻不敢躲也不能躲。只死死咬着牙不肯叫疼,挨得有二三十下。
“你身负汉室江山,是天子,更应小心谨慎。尚不该靠近屋檐而坐,以免瓦坠伤身。怎能甩开护卫,置身于危险之中?”
刘彻跪在地上,真心诚意道:“孙子知错了。”
太皇太后气喘吁吁地坐下,令人收好竹板。
“事情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幸好这次没出大事……”
“其实多亏阿娇……”
刘彻把何十九的事一一说了。太皇太后听罢,沉吟片刻说:“原来的中宫太尉不是要去前营领兵吗?便请义士何十九接替中宫太尉一职,也算一段善缘有始有终。”
刘彻没有意见,连声应诺。
太皇太后问:“你去槐里之事,有谁提前知晓?”
她知道以刘彻的谨慎,本不该给贼人提前设伏的可能性。
刘彻张张嘴,话到嘴边却哑声了。
这事除韩嫣和阿娇之外,只有替他打听姐姐金俗下落的舅舅田蚡知晓。按理田蚡不可能泄露此事,国舅的富贵和他是一体的。可事实如此!他恨得牙痒痒,却不可能不顾及母后,再者田蚡一直以来不遗余力的拥护他……
太皇太后:“彻儿,你怎么不说话?”
这时,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王太后含着热泪大喊一声:“彻儿!”一把抱住刘彻,痛哭起来。
随侍王太后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两个长信殿的内侍互相对视一眼,关上宫门,里头只剩下母子二人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呵斥道:“别哭了!”
王太后放开刘彻,哀求太皇太后:“老太太,有人要杀你的孙儿,你要给他做主啊。”
“彻儿是皇帝,他能做自己的主。”
这话一出,甭说王太后,刘彻也微微一愣。
太皇太后继续说:“这次是谁泄密我不过问……”
王太后一瞬间冷汗都出来了。心里骂死弟弟田蚡,怎么能把皇帝的行踪随便对人说呢?就算是枕边人也不行。那枕边人已经被处死!她知道以太皇太后的性格,绝不可能饶过弟弟。可那毕竟是血缘至亲,又是她在朝堂上的臂膀,她是必要保下的。
可她没想到,太皇太后眼睛虽瞎,但心眼明亮。
好在不知为何,老太太不意追究。
“至于幕后指使,”太皇太后冷笑一声:“端看谁是最大的受益者!你只管把还滞留在长安城里的王侯数一数,但凡有可能继承皇帝之位的,都有嫌疑。”
老太太的话,倒是和刘彻的想法不谋而合。
太皇太后继续道:“逮着人该如何处置,全凭皇帝的意思。”
刘彻眼睛发亮。老太太是要放权给他?
“只一点……”
刘彻拿出百倍的专注,认真听着。
老太太说:“你是皇帝,日后若有欲办之事,只管派你的大臣去做。万不能再以自身涉境!若有不好办的事,只管来找奶奶做主。”
王太后的脸更白一分。
太皇太后转过头,“看”向王太后。
“王娡,你既然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就该接回来以全母女亲情,免得叫人在背后议论你不慈。以她的身份,封一个县君是合适的。”
王太后浑身一颤,有种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老太太面前的不适感,她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老太太根本就没瞎。
……
方姑姑远远看到太皇太后在左右的簇拥下走向寝殿的方向,快步上前道:“老太太,阿方伺候你梳洗。”
太皇太后点头,“阿娇睡啦?”
“一上榻就睡熟了。”
热水是早就烧好的,浴房暖融融一点都不冷。
方姑姑替老太太擦脸,玩笑似地说:“这长安的人一多,什么魑魅魍魉都冒出头了。咱们要不要镇一镇他们?”
“我老了……”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这是皇帝的事,他少年意气,恐怕会直接砍掉他们伸出的鬼爪。”
方姑姑听出她老人家有放权的意思,惊讶的同时也有不解。
太皇太后继续道:“几番磨难下来,彻儿已经历练,不用再苦他的心智,压他的脾性。可以慢慢让他掌政务,辨人心。趁我现在还活着,他不管干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都有我兜底。再过几年,即便我死了……也能对得起启儿把江山和继承人都托付给我的信任。”
方姑姑嘘声,老太太一提起景帝刘启必然伤怀。
可她不知道,太皇太后此时心中念的不是儿子刘启,而是孙子刘彻。七岁立太子,十六为少帝。这孩子初登基时的锐意进取让人心惊,你屁股底下的位子还没坐稳呢?!老太太一度觉得少年天子背负不起万里江山……她承认里头有很多私人的情感因素,谁不爱权呢?可最终还是理智胜过情感。
刘彻身上有天子的风采初现,耀眼夺目……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
阿娇一觉醒来,旁边的床榻是温热的。程安听到动静,先用热帕子给她搽脸,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才伺候她穿衣梳发。
“老太太呢?”
程安:“太皇太后在园子里散步?”
咦?老太太今日怎么如此悠闲。
阿娇催促程安动作快些,刚把头发梳好也不上妆,就心急地跑到园子里。太皇太后隔着很远都能听出她的脚步声,提高声音道:“我的猴儿,怎么不多睡一会?”
阿娇扎进老太太怀里撒娇:“我睡够了!睡得特别好。”
这个老太太知道,她昨天晚上睡得很浅,怕的就是阿娇夜里会做噩梦。结果,她睡得跟小猪似的,别说做噩梦……做的可能还是个美梦。这性格也不知道像谁,嫖儿不是得过且过整天乐呵呵的性子,阿娇的亲爹堂邑侯陈午倒是有一点类似的品格,但和阿娇的豁达相比,那人未免过分沉郁沮丧。且阿娇日子过得认真、舒爽,那人真论起来不过是一味沉迷享乐,虚度光阴而已。
说起阿娇的父母……嫖儿差不多该得到消息啦。以她的性格必然立刻套马备车,赶来宫中,一刻都不愿多等。
果然,老太太心中刚有念头闪过,就听小内侍进来通禀:“窦太主正在外堂等着。你看,是否引她过来?”
窦太主进长乐宫和回自家没什么差别,哪里都去得,自然可以不经通报进入寝殿。老太太不以为意,吩咐道:“问问膳房备好早膳没有,外堂摆膳。不用引长公主过来,我们这就回去了。”
小内侍领命而去。
阿娇扶着老太太回去,还没进殿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还很熟悉。一个名字都快冒出喉咙,就是差一点灵光。等她看到食案上的煎饼馃子时,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上次在长乐宫用膳的时候提过一嘴,没想到膳房做出来了。外表看着和她在现代吃到过的煎饼馃子大差不差,只是没切成两段,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窦太主没看桌上的食物一眼,眼睛盯着阿娇看。
她得到的消息是阿娇没受伤。女儿看到吃的眼睛亮亮的。嗯,可以确定没被吓着。
三人分别坐下。
认真用膳的只有阿娇一个人,她净手之后,拿起煎饼馃子,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外皮香、内里薄脆的馃篦儿口感绝佳,涂抹的是阿娇喜欢的酱料,搭配鸡蛋的香气……她觉得里头至少有两个鸡蛋。总之,令人胃口大开。
窦太主和老太太说话,追问刺杀的内情。
老太太态度坚决:“刺杀的事情你别插手。若有空闲,在宫里陪陪你母亲,若有事要办,只管出宫去。”
窦太主自然是要哄,嘴里甜言蜜语不断。娘您既然有空,嫖儿一整日都陪着您。不过,玩什么呀?
阿娇提议:“咱们玩麻雀牌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段时间,晚上老去吃附近一家店的羊肉串,旁边就有推车买煎饼馃子的。后来不卖了!大概是疫情的原因,生意不行吧。再没吃过比他家更好吃哒~
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