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长乐宫。
“儿子拜见母亲。”
三十四岁的刘启有着威严雄武的相貌,仪容端肃,是个不苟言笑,令人敬畏的帝王。他待窦太后却十分恭顺,表现在每隔几日都要来长乐宫请安之上,遇到朝廷里难以决议之事,也会请教窦太后。
“皇帝来啦。”
窦太后正拿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球逗阿娇玩,刚分出一点精力给儿子,却见一直懒怠动弹的阿娇快速往前爬动,顿时全部的注意力又被她吸引。
“我们娇娇爬得真好。”
阿娇八个月大,正是练习爬行的时候。长信殿的后殿中铺满席,质地比别的宫室中铺的那些更加柔软,为的就是方便阿娇满地爬,随便造,不会弄伤皮肤。至于有尖锐棱角的桌案,能挪出后殿的早就挪出去了,留下的也全都包上柔软的布。
阿娇就算不小心撞上去,也不会有个好歹。
当然,阿娇又不是真正的小婴孩,困在小小的身躯里,常放下大人的矜持,彩衣娱亲,渐渐的越活越小,性子不免顽皮起来,却也不会自己找罪受。除非站不稳的时候,她才不会摔跤,更不会撞到头。
阿娇爬得飞快,距离殿门不到一米。两只有力的臂膀把她高高举起来,先转上一圈,再熟练地抱在怀里,最后出言逗弄:“阿娇,叫舅舅。”
阿娇:皇帝舅舅,你还记得起第一次抱我时的感觉吗?
那是在她常驻长乐宫之后,刘启一次到长乐宫请安。老太太忽然说你抱抱外甥女,接着把阿娇往刘启怀里一送……刘启僵硬了!他并不缺孩子,没养成的不提,养大的孩子里单单儿子就有九个。
不过,他并没有抱过任何一个孩子。
柔软的婴孩小小一团,叫人害怕稍用点力就会揉化。
阿娇在舅舅的怀里,感受到他的紧张。这样小孩子肯定是不舒服的,搁别的娃一定哇哇大哭,但阿娇很好脾气的包容了舅舅,不哭不闹,还颇给面子的对他笑。
可惜蚂蚁搬秤砣——白费工夫。
他完全没发现一个小婴孩的良苦用心,逗笑般求饶把阿娇送回窦太后怀里,浑身上下依旧紧绷着。
阿娇还看到,他偷偷擦汗了。
不过,有一就有二。
现在不就习惯了!逗阿娇特别顺手。
“阿娇怎么不叫舅舅啊?”
窦太后:“孩子一般要满周岁才会叫人。”
正说着话,内侍通报:“梁王殿下来了。”
窦太后面露喜色,忙不迭道:“快!快!宣他进来。”
梁王刘武是阿娇的二舅舅,他是窦太后的小儿子,和大兄刘启的年纪相差十一岁,和姐姐刘嫖相差五岁。自小受母亲宠爱,又因列侯需归封邑的制度十多岁的年纪便离开长安。窦太后惦念幼子,更加宠爱他。
刘武在八月长安的宗庙祭祀活动时赶到,窦太后留他过完年再离开。
这会母子俩说话,被忽视的皇帝刘启看一眼阿娇。
“外祖母眼里没阿娇咯,阿娇跟舅舅去前殿玩吧。”
阿娇:“咿咿呀呀!”也行吧。
帝王车驾上,刘启酸溜溜地说:“母亲还是更爱弟弟……”
这就是皇帝舅舅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喜欢背着人抒发心中的苦闷。大概是心里话不能对外人言,找个角落碎碎念又很傻,只能说给婴儿听。
毕竟阿娇是个很好带的婴儿,符合优秀听众的标准,又不会把听到的话泄露出去。
阿娇猜测,皇帝舅舅养成槽多无口的习惯,和成长的经历有关。
刘启的运气不错,爹刚成为皇帝的时候,嫡母代王后死去,生下的四个嫡子也相继去世。他年龄最长,母亲又受宠,就以八岁的稚龄封为太子。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不论是父亲和母亲都对他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极大的期望。
这时候的他,偶尔也会羡慕幺弟受尽父母的宠爱——年纪小嘛!又特别会哄人。更多的时候,还在认为自己比幺弟更值得羡慕嫉妒。
可刘启的运气又不够好!他做太子的时间实在太长,一直做到三十一岁。他长到壮年,爹渐渐衰老,对继承人百般挑剔。
那时候的窦皇后恰逢一场,大病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于后宫中对儿子没有多少助益。
又加上爹宠爱年轻貌美的慎夫人,把这位夫人的地位抬举得和窦皇后没有差别,气氛越发的紧张起来。
刘启的压力非常大。
爹防备他,不惜将嫡长公主嫁给区区一千八百户候,为的就是削弱他的势力。
父子矛盾到如此地步,日常的斥责更不必提。
这些委屈他能对谁说?吐槽的习惯,就是此时养成的。
以上内容,部分来自阿娇的脑补。
其中的主要信息来源于长公主和窦太后母女俩的闲聊……
阿娇爱怜的用肉爪子轻拍大舅舅的手。
刘启:“前几天梁王进宫,母后赏赐给他一大笔财物,他还不知足又来……虽说是从私库里拿出来的,母后爱给谁都行。但给梁王一万,不能一千也不给孤吧?都是儿子,孤的内库空虚,处处都要钱啊。”
阿娇心想,可能是外祖母觉得天下都是你的,才一味补贴小儿子吧。
春去秋来,阿娇长到两岁半。
正值酷暑时节,刘启恭请窦太后到甘泉宫避暑。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落下阿娇。
一日,刘启用过午膳,欲携同左右寻一处水草较多的浅滩钓鱼。
阿娇不想午睡,便和大舅舅一起出行。
终于寻得一处避阳凉爽之处。宫人们清理掉扎人的茅草,燃烧驱虫的草药包,铺上草席,才让帝王带着阿娇到岸边坐下。
刘启:“要是不带你的话,哪用得着如此麻烦。孤直接带着人往地上一坐,更有野趣。”
阿娇装作听不懂,扯旁边的花草编花环。
刘启叮嘱:“你别往水边去,旁边小山坡花草更茂盛。”
阿娇:“好哦。”
刘启目送外甥女跑远,摇摇头,暗自嘀咕道:“这妮子是自听得懂想听的话罢。”
等阿娇跑回来,鱼篓里已经有两条鱼了。其中一条色彩斑斓,形如树叶。日照下,鳞片绚丽无比。
“阿娇要它……”
阿娇指着漂亮的鱼,“养在缸中。”
“那不行,”刘启拒绝:“这可是孤的晚膳。”
这么久才钓起来两条鱼,吃饱够呛。阿娇下细一想,钓起来的鱼没准嘴里带着伤,养不活的几率很大,还不如吃掉有价值。不过,她没见过这种鱼,不知道好不好吃。
……到时候让大舅舅分她一口尝尝鲜。
这时,一道空灵悠远的男子声音传来。
“小翁主福泽深厚,灵慧非常。她不让陛下食用之物,陛下还是不吃为妙。”
刘启猛地抬头,目光如刀。看清对面之人,惊讶道:“敖神官……”
阿娇也很惊讶,不过不是惊讶敖神官出现在此处……或者说,这不是令她最为惊讶的,她最惊讶的是这位陌生的敖神官坐在木质的轮椅上。
……上一任敖神官,似乎正是不良于行之人。
她对此人毫无印象,也不记得是听谁说起过上一任敖神官的特征。轮椅旁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才是阿娇的熟人。
那位曾在长乐宫中送给她一包辣椒的青年,还留下一堆似是而非的话。
只是现在的他,还并非敖神官,只是敖神官的继任者。
“神官怎么在此处?”
敖神官没有回答,移动轮椅朝着一大一小而来。
刘启眼睛微眯,又道:“难得见到敖神官离开神仙殿。”
“我来寻人,”敖神官的伸出手,跟随轮椅行走的七八岁孩子从袖中取出一本牛皮小册,用粗麻捆着,瞧着有些年头了。
敖神官双手递出册子。
“小翁主和祖师留下的一册随笔有缘,请收下罢。”
敖神官的眼睛里像是一汪平静无波的冷泉。
阿娇歪头看着他。
场面一时有些冷,还是刘启笑着接过小册。
敖神官微微颔首,带着小童离去。
刘启满肚子疑问,但他跟敖神官打交道最多,知道问出口也不会得到答案……且待日后吧。他解开粗麻绳,翻开小册一看……呃,一个字都不认识。因为不是给他的,所以他没法看懂吗?遂坐下来把翻开的书页送到阿娇面前,“上面写着什么?”
“舅舅,我才两岁。”
刘启:“我知道,你生辰时还朝我讨要过礼物……怎么啦?”
阿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该认识字吗?”
一个两岁的,还没启蒙的小文盲,她该认识字吗?
刘启:“……太激动,忘记了。”
阿娇:吓死了!差点被你诈出一个生而知之的小神童!
等阿娇跑远,刘启还在蹙眉坐在原地,直到又有鱼上钩,才回过神来。招手唤来侯在远处的中常侍,指着桶中五彩斑斓的鱼说:“孤要知道,食用此鱼会有什么妨碍。”
中常侍没见过此鱼,斗胆问:“这鱼叫什么名?”
他也好去请教太医。
刘启摇头。
“孤不知晓,亦是第一回见到。”
要是阿娇听到这番话,一定会翻白眼。
原来你也不知道它是什么鱼啊!
那还说要吃。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