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怎么样了?”
刘彻匆匆赶到长公主府,脸上担忧的神情并不作伪。他带来的还有医术超绝的前太医令,胡子白花花早已致仕。天底下除刘彻之外,恐怕再无人能请他半夜出门给权贵看病。
阿娇认识这位前太医令,连忙请他进屋。
他很快让长公主的呼吸平稳下来,至少在梦中不会难受得一直发出呓语。
刘彻问起这位老医者对病情的看法。他心中叹息一声,看一眼阿娇,才委婉道:“长公主的病是治不好的,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让她太过难受而已。”
阿娇一听,什么都明白了。
一旁的董偃浑身发软,险些瘫在地上。
刘彻:“请您留在公主府中。”
老医者躬身道:“自当遵从陛下之命。如果现在用些年份久远的参,对长公主的身子是有益处的。”
刘彻吩咐道:“去把库中的参王取出来。”
苏文难得没有听命行事,而是踌躇道:“陛下,那是难得一见的贡品,价值倒是其次,却是紧要关头能吊住一口气的救命之物……”
刘彻蹙眉:“让你去就去,何时学的多嘴多舌?”
没过多久,参王送到公主府。
阿娇观之,也是微微一惊。这人参足有她小臂粗细,形如一个双手环抱前胸的小孩,头顶系着一根红绳。别说是经过晒制之后,就是鲜的人参,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老医者亦觉开眼,摸着胡子说:“小心切下一片,给长公主含着吧。”
果然有效,长公主含着参片,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有力。
可惜,再好的神药也只能吊气,不能救命。
半个月之后,长公主躺在床榻上失去声息。
公主府乱成一团,阿娇含着泪操持诸事。等一切安排好,又为阿母换上寿衣,她才发现从刚才起一直在身边听差的竟有中常侍苏文。
阿娇:“陛下把你留下来了?”
苏文:“喏,翁主有事尽管吩咐。陛下正在偏殿里,没有离去……他心中担心您。”
阿娇无言,要说不感激刘彻请来前太医令,命一众太医们精心救治阿母,又赐下参王。那是不可能的,这些令阿母能安详的逝世,而不是在病痛的折磨中死去。
“替我谢过陛下。”
苏文应下,“您要不要歇会?前面有侯夫人和侯爷在呢!您一日水米未进,身子怎么撑得住。”
阿娇摇头:“我先去瞧董君。”
董偃病了。
长公主卧病在床的时候,他片刻不离的在床边照顾着。等长公主逝世,他就倒下了。
阿娇探望董君的时候,正好遇到他醒来。
日光照进屋中,董偃的脸苍白如纸,失去神采的眼睛底下,挂着两个深黑的眼袋。即使是皎若明珠一般的美男子,病重时容颜也会受到折损。
可哪怕阿母活着,也不会为此而厌弃他。
两个人之间早就不是耽于颜色,而是深刻的情感。
阿娇不经意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董偃和权势只能选一样,阿母会怎么选?
董偃不能起来拜见阿娇,他躺在床上,哀求道:“翁主,我活不了了!公主曾经许诺过我,死后可与她同葬。请您……”
“这件事,娘曾交代我务必办到。”
董偃一愣,然后忍不住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晕。
阿娇:“董君也不要一味求死,娘亦叮嘱过我,要像对待长辈一样对待您。娘过世,您依旧可以住在长公主府,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董偃只是道:“我愿领受翁主的好意……”
口口声声说着会好好治病疗养的董偃,第二日的清晨便离开人世。
或许他等的就是阿娇的承诺,既然已经等到,就可以去追长公主了。
匆匆赶到长安的二兄陈蟜一直对董偃有偏见,都在沉默半晌后,决定依从阿母的吩咐。
“将董君和娘合葬吧!”
等知晓阿母立下“先令”,遗产由三兄妹均分,他落下泪来。
“我上面有不成器的大兄,下面有年幼的小妹,乃家中最不受重视的孩子。娘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公平的对待过三个孩子,离开人世的时候却没有薄待我……娘啊!娘……我从此以后就没有娘亲了!”
公主梨轻拍他的肩膀,也落下来泪来。
长公主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溺爱孩子却不懂如何教导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各有各的性格缺陷,二兄的尖酸刻薄都拜她偏心大儿子,过于宠溺女儿所赐。可她对儿女的爱都是真真切切的,而她一过世……三个儿女就没娘了。
阿娇心中的哀痛不已,避到屋外,不愿让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冷风刮在脸上,生生作疼。正用袖子擦拭眼泪,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公主梨跟过来了。抽噎着,难过道:“我也没有娘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吹来的风。
阿娇抬起头,看清身边站着的哪里是公主梨,根本就是刘彻。
“陛下……”
“表姐,别哭。”
刘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手帕:“姑母不在了,我会替她好好照顾你的。”
阿娇:“……陛下怎么还在?”
刘彻:“姑母是孤的长辈,合该留下送她一程。”
阿娇不再说什么,刘彻唤道:“来人啊!打水伺候翁主梳洗。”
一名姑姑将阿娇请到旁边的隔间里,洗脸、涂霜,还端来一碗散发着甜蜜气息的汤圆。
阿娇刚刚哭过,正觉得身体发虚,接过来把里头一共六只红糖汤圆全部吃光了。
葬日来临,阿娇身穿麻衣孝服,前方跪着两个哥哥和嫂子。她身后还跪着许多人,除窦氏、刘氏和陈氏的亲族之外,还有阿母的门生、故吏等等。
长公主葬霸陵,送葬仪式盛大,抬出的一共两套棺椁。
一名吊唁的官员问:“另一具棺椁里是何人?”
奴仆回道:“那是董君。”
这个官员乃儒生,学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教。当即拉住堂邑侯陈须道:“父母故去不能葬在一处,已是做儿女的无德。怎么能将母亲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合葬呢?这是不符合礼法的!”
刘彻以儒术治国多年,伦理道德渐渐深入人心。此言一出,倒是有许多议论之声。
陈须:“董君并非来历不明,乃我的假父也。”
官员瞪大眼睛,骂道:“你不孝!董偃私侍公主,败坏男女风化,不过一贼人尔。你等如此行事,是要让公主□□的名声遗臭万年吗?”
陈须一记老拳击中官员面门。
两管鲜血自官员鼻子中喷涌而出。
“好啊!你敢侮辱于我,我必要奏请陛下责罚于你……”
阿娇冷着脸:“把他打出去!”
生而为人,只要不违反律/法,不故意给他人造成伤害。怎么活、怎么死,都该由自己做主,不因受礼教束缚。
“翁主息怒!”
“他说的不无道理。”
又有许多人站出来,纷纷为官员求情。阿娇有点明白了!这些人或许不是和官员有什么交情,但肯定都是儒生。他们其实并不想趟浑水,无奈官员身先士卒提到教化道德、人情伦理,为众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如今的儒学是什么呢?正是登天路啊!读书人只要精通儒学,想要当大官,就像是俯下身去捡一根草那样容易。
登天路不能有瑕疵,他们不能一直沉默。
这些人挡住奴仆,也挡住掩面的官员。
正僵持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儒被两个仆从扶着走进到堂内,沉声道:“贵人的葬礼有规制,修建陵庙、随葬衣食,以全孝道。若有违规制,宗族当劝导……陈氏的族人在吗?”
阿娇心里咯噔一声。
大儒三言两语说动陈氏族人,又说动刘氏宗族里的长者。一方面是他能言善辩,另一方面也因他为大儒,一直受到帝王的礼遇。教导出的弟子,更是遍布朝堂。许多人都不愿意得罪他。
刘氏宗族的长者踌躇道:“今日或许不是出殡的好日子……”
阿娇知道,此时若不能让两套棺椁出门。事情定然有变,谁能抵挡和政/权结合的是想呢?她可能无法完成阿母的遗愿,也无法达成董偃的期望了。
她正欲上前,忽听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道:“谁人胆敢扰乱葬仪?”
随着一声“陛下驾到”,堵在门旁的人纷纷让行。
刘彻指着鼻子还在流血的官员道:“将此人关押审讯,一定要问出他有什么阴谋。”
大儒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此人无错。他维护的是您治理天下的依据啊!”
刘彻充耳不闻,径直从大儒面前走过,走到棺椁旁,高声道:“起棺!孤为姑母送行。”
一众儒生皆惊。
天子开道,宿卫腰间挂着箭,背后悬着□□,谁敢挡在公主府的门前不成?
等大儒反应过来的时候,棺椁都快运出半条街了。他双眼一闭,晕厥过去,左右的惊呼并无人搭理。
一日忙碌已毕,阿娇刚回公主府,便远远看到敞轩里赏月的刘彻。她难得没有回避,而是走上前真诚道谢。
刘彻:“娇娇不必客气,孤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想,只要孤能办得到。”
阿娇:“……”
好半晌,阿娇磕巴着憋出一句话:“陛下,你是个好人。”
刘彻:“……”
这是夸他吧?
为什么他莫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