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已过,梅花谢。
春风吹拂,花草香。
建章宫,承光殿书房内。阿娇靠着凭几,手中执笔正忙于公务。青君上前一步,轻声唤道:“主子……”
阿娇做事惯常全神投入,专心致志,总是会忽略身边的动静。几个随侍的宫人都很了解她,出现过一两次骤然发声,惊吓主人的糗事,如今没人会再站在阿娇身后,忽然地发出声响,禀告事情之前都会先小声的唤得阿娇回应……“何事?”
阿娇抬起头来,没有放下笔。
她的脑子充斥着一大堆事:壹零壹号早玉米不耐水浸该种在何处?田野老鼠过多,偷吃粮种为生,该怎么解决。再过几个月,才能播种辣椒呢?
青君:“陛下来了,在前堂等着您用膳。”
阿娇闻言,微微一愣。
“竟然已经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她低着头,摸着肚子说:“怪不得我觉得有点饿。”
青君:“今日您没用‘下午茶’。端上来的土豆饼,您没有尝一口。搁在一边放到没一丝热气,又端下去了。这还是您午膳的时候点名要用的,忙碌半下午滴水未沾,能不饿吗?”
阿娇心虚,晓得青君是怨她一忙起来就不顾身子。
每当她皱着眉头伏在案上的时候,青君和程安都不敢打扰她,只能默默担忧。
“我下回一定记得用些点心饮子,”阿娇携着青君的手,一同往外走:“晚膳都有什么?”
至于等在前堂的皇帝……
那不是稀客,日日都来。哪怕是阿娇身边新添的宫人、内侍,见到天子也不会再露出小心谨慎、害怕不安的样子。毕竟,刘彻在阿娇处一向都是温和待人,不会像在外头一样轻易的展露威严。
当然,这些的前提都是宫人内侍们不犯错。
帝王的宽容是仅仅给一人的。
此时,刘彻看着阿娇,面上没有笑容,眼睛里面却在笑。这样他的眼睛很亮,亮得迷人。不怪乎一旁伺候的侍膳宫女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做什么。只顾盯着伟大的雄主,气宇轩昂的陛下,心中生出许多妄念。
“孤令人煮有粥,浸泡过的米加香油、姜丝,煮到黏稠顺滑,再放入豚肉和皮蛋。出锅时,还撒有香葱——你尤爱香辛菜的滋味。这应当和你曾说过的‘皮蛋瘦肉粥’没什么差别吧?先尝一碗?”
阿娇拿起勺子品尝,没注意刘彻冷酷的目光扫向侍膳宫女。
这目光如刀,戳破一切妄念。
侍膳宫女双膝发软,“噗通”一声跪下。
阿娇差点呛到,将嘴里的粥咽下去,才开口问:“怎么啦?”
侍膳宫女胆胆战战,说不出来。
刘彻面色不善:“膳房的人都是怎么回事?没有一点规矩。主子问你话,也不知道应声。来人啦!把她拖下去。”
两个像影子一样站在暗处的内侍走出来,顶着帝王的怒火,架着侍膳宫女的胳膊把人带下去。
阿娇莫名其妙,看向程安。
刘彻:“粥好吃吗?”
阿娇点头,“味道不错。”
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她又不是傻子:“刚刚是怎么回事?”
程安低着头,轻声道:“侍膳宫女容貌姣好……”
“哦,原来如此。”
阿娇:“陛下英姿飒爽,引得女儿倾慕乃是常事。侍膳宫女虽有失礼,但也不必太过苛责。”她笑盈盈道:“这样漂亮的香玉,陛下该多多爱怜嘛!”
刘彻虽然没有真的发怒,但她觉得不开口的话,侍膳宫女的下场会很坏。
“李延年妹妹那样的美人,孤尚且不为所动,一个相貌平平的宫人,即使坐在孤的怀中,也不能让孤有丝毫逾越之举。孤心有所属,情有所归,眼中自然看不到旁人。去岁梅园之事,只是一个误会。孤的心意,娇娇还不知晓吗?”
“陛下还是唤我阿娇吧。”
刘彻沉声道:“娇娇勿把孤推给旁人。”
阿娇:“……”
这就很气人!环肥燕瘦,你要什么样的没有?非得跟我死磕。
阿娇没有再说话,沉默着用膳。
刘彻没有逼她,一心留意着今日的膳食,是否合阿娇的胃口。
一般来说,刘彻用完晚膳不会立刻离开,而是想尽办法也要在承光殿待够至少一个时辰。阿娇撵不走他,在发觉刘彻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夜里留宿之后,渐渐的就学会无视他了。
这个人虽然阴魂不散,但是知礼守礼。一日不说情话好像会死一样,却又素来没有轻薄的举动。
阿娇见程安候在一旁,知道她是有事要禀报。遂把人叫到身旁询问,得知曾经伺候过她的夏荷想要拜见自己。
春夏秋冬四个宫人和程安、青君一样,陪伴阿娇三世。面上是伺候阿娇的奴仆,但阿娇心里没有把她们当做下人看待。
春鹃、秋菊、冬梅皆跟随阿娇一起进长门宫,如今依旧陪伴在她的身边,唯有夏荷出宫嫁人的时候,正赶上阿娇落难。她便没有再回到阿娇身边,而是一直在夫家度日。
程安:“夏荷一路求到建章宫来也是不易。她哭得实在可怜!”
早年间,夏荷进长门探望过姐妹几回。回回都哭诉在夫家的日子难过,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她不进长门伺候,并非背主!毕竟她在外头过得也不好啊。
其中有多少真几分假,程安不愿深究。冲着夏荷进长门费的几回事,她不能当对方是个陌生人。大家到底相伴多年,论起来程安和夏荷共度的时光,比和真正的亲人们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再者,不论大小事情的决断,都该由主子做,而不是下人越俎代庖。
阿娇:“带她进来。”
夏荷一见阿娇就哭,从她枯败的容貌和衣着打扮看来,日子过得的确很坏。她不求财、不为丈夫和孩子求官,她求的是重回阿娇身边伺候。
阿娇:“你年纪大了。我赐给你财物,你归家荣养罢。不单单是你,程安她们也一样该歇着了。”
夏荷:“请求待在您的身边,夫家不会好好待我。”
程安:“你能舍得自己的孩子吗?”
夏荷语塞。程安劝过她进长门,她曾以孩子为由拒绝。
阿娇:“你带着我赏的财物回去,以后再常来给我请安。这样的话,你的家人想必不会再薄待你。”
除非这家人都是大傻子。
夏荷害怕再歪缠惹人厌烦,只得故作欢喜的答应下来。
隔着一道屏风,刘彻招手唤来苏文:“休要让这个背主的奴才再见到皇后。”他的眼中冒出凶光,“把事做得干净一些。”
苏文:背主???
主人失势则弃之而去,主人得势又恭顺的靠上来。这……最多算是不够忠心吧?可陛下有命,他哪敢不从。
“喏……”
苏文却不知道,刘彻口中的“背主”并非指的此生,而是前世。
前生的许多年里,一直将阿娇的一言一行告知太子彻的奸细,正是夏荷。她在主人死去之后,并没有活太久。
这一世,刘彻根本没想起她,没想到她还敢凑上来。
这样的人留在阿娇的身边,刘彻不能放心。
奉命出去的苏文将事情吩咐下去,捧着一个漆木托盘走进来。
“陛下,该服丹了。”
阿娇看过去,托盘上有一粒圆滚滚的朱红色丹药。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似乎散发着点点银光。
刘彻拿起丹药放进口中,以清水送服。
一提到丹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虚无缥缈的仙丹,实则它也是药剂的一种。什么清暑热、止呕吐、去腐拔毒、生肌长肉等等效用的丹药,阿娇屋中不一定常备,但远行一定会带上。并不是所有的丹药都含重金属,会让人中毒。
不过,刘彻吃的这一枚,好像不是普通的丹药。
阿娇:“这是什么丹?”
刘彻:“方士少翁炼制的益寿丹,服用可延年益寿。以昂贵的药材炼成,一炉只出一枚。我让多位太医一一看过,无毒。”
少翁……好耳熟的名字。
阿娇:“我似乎听说过他的大名。”
“宫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刘彻朗声大笑道:“前些日子,皇子闳口舌生白疮,时常啼哭不休,浑身发热,精通小儿科的太医不能使他痊愈,病情渐渐严重。孤心里着急,却毫无办法。恰逢有人举荐方士少翁——他是一个能够差使鬼神的人。”
阿娇:“……”
“少翁开坛做法,升炉炼丹。孤看到他一个站在帷幕之中,周围悬挂的薄纱无风自动,好像有看不见的一群人进出其中。”
阿娇:“他说是神仙来了?”
“正是如此。”
阿娇的不信显露得明明白白,刘彻一点也不生气。
“那丹药炼制出来,碾碎敷在皇子闳的唇舌之间,很快他就痊愈了。依孤之见,他是有几分本事的。”
哦,原来此人读作“方士”,实则为“名医”。
阿娇听过之后,便把此人抛到脑后。却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会有朝臣前来请求她,劝阻刘彻不要听信方士少翁的话,以免劳民伤财,危害千金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