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湛灰色的天空,听不懂的异国语言,凌晨时透过练习室落地窗看到的夜景……
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顾夜歌不动声色地将杂志取下——那是本很明显的盗版小报,拿当下大热的明星照片做封面,讲述一些日韩内地明星八卦资讯和饭圈风云,内容多由网络帖子拼贴而成,偶尔还会出现贴吧上fans写的大热cp的同人文,受众大多是初高中乃至小学的追星小女生。
那头季泽釉正在找她口中“顾则唯”的周边,没留意顾夜歌这边的动静。
“呀,这么又找不到,老板老板,有没有顾则唯的这个?”季泽釉拎着一个16开大小的明星周边小礼盒问。
“……顾则唯的早就卖完了。这儿倒还有李翊君的,你要不要看看?”
“这么又没有啊,我都来两次了,李翊君的我才不要呢,哼。”
“顾则唯的每次都是秒空的,你要的话我给记着,下次专门帮你进一本好不好?”
“唉……”
“夜夜你看好没有?”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季泽釉便过来找顾夜歌了,“这里没有顾则唯的,我们去晨光那边看看。”
“嗯?”还陷在回忆的顾夜歌微微一惊,放下了手中的盗版小报,“我也没什么要买的。”
见到故人虽然感觉微妙,但抵制盗版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再者,虽然她是真的挺想知道故友的消息的,但知道了,于现在的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换了家店倒是很快找到季泽釉想要的周边,付完钱接过写真,少女眉眼都带着笑,顾夜歌顺手买了最新期的《vogue》和《伊周》《红秀》。
“夜夜你买了什么?”回到教室,季泽釉顾不上吃饭就开始对着新到手的写真一顿彩虹屁,花痴完了之后,开始好奇顾夜歌买的东西。
“就是两三本杂志。”顾夜歌也没先吃饭,随意地打开杂志,先粗略地翻一翻整本杂志,“看完了借你。”
“好啊。”季泽釉原本因为好奇凑了过来,闻言立刻笑弯了眼。
杂志开头还是一贯的蓝血品牌的广告大片,精致浪漫的画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顾夜歌一边打开晚餐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翻到娱乐版块时,她的瞳孔蓦然一缩。
“威尼斯电影节开幕,珍妮丝·琼与劳拉·安德红毯争艳!”
开篇以当红欧美女星红毯照作题目背景,正文第一张照片却是一个黑发雪肤的亚裔少女的侧影,蓝色的礼服剪裁精巧,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曲线诱人,整体风格却趋于神秘优雅,一眼看去如自深海而出的古老贵族。
红唇,长眉,精致而清淡的眼妆,素白如雪的肤。
顾夜歌想都不想就一把合上杂志,动作之大让季泽釉讶然地回过头。
“夜夜,这么了?”
“没什么。”
掩下心头的波涛暗涌,顾夜歌垂下眼帘,试图让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
上面的少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半个月前被林子惠忽悠过去的自己。
参加电影节的时候在暑假,但对于高三党而言没有什么暑假可言,前前后后的文化课和美术课补习夹击之下,顾夜歌一个夏天只有不到七天的休(写)息(作业)时间,这时间显然不够,顾夜歌只能和林子惠一起去试图说服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去向老师请假。
假期补习的假毕竟比正规学习要好请一些,彼时美术老师目光微妙,或是当她是觉得自己过联考无望自暴自弃,或是觉得她到现在还顽固不化愚蠢至极地想偷懒去玩儿。有些观点在某些人眼中根深蒂固了之后,做什么都只会加深他的印象。
顾夜歌曾经也觉得老师是无上权威,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评价都能让她或欢欣雀舞,或自责反思。可后来她才知道老师也不过是人,也不过是领着工资的一份工作,他也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偏见,对于有些年轻男老师而言,再怎样的尊敬谦逊努力与乖巧,也没有一起熬夜打游戏骂脏话的男生亲近,也没有穿着超短裙冲他撒娇坐他腿上喂他水果的女生得他偏爱。
那些违规闹事到再多一次就会被退学的嘟着嘴撒着娇的女生的一两句上眼药,可以轻易将一个从高一到高三都对老师敬重有加,样样遵规守纪,从来努力低调的女生在年轻男老师心中的形象毁得一干二净。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接受这一点的顾夜歌很快看淡了这一点——不过是一时的成绩和教育资源倾斜而已,这所高中不过是她人生中路过的一个小小驿站,那些一对一的辅导,更多的指点,偏颇明显的成绩,于现阶段的她似乎很重要,但放到她整个人生看,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没必要真的太把那些放在心上。
幼时阅书量大,那些社会中隐藏的规矩她并非不知道,只是很难接受,很难接受……在印象中似乎应该干净纯净、公平公正的中学里,这些规矩就已经存在。
一个小小的高中,居然就需要十几岁的孩子靠反复算计才能换取本就该属于她的教育资源与公平。
她的初中时期有一半是在练习室中度过,回国后参加中考的成绩实在不算好,s市中考比例是50的人掉榜进中专或辍学,50的人能上高中,但只有不到3的人能进重点高中,顾夜歌过了普高线近百分,却离重点线还有颇大距离,她不愿让父母出钱让自己进一个远超自己此时文化课水平的高中去吊车尾,只进了自己考进的高中,彼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14岁的她进高一的第一个夜晚,听室友嬉笑着说起中考时有哪位哪位同学是怀着孕参加的考试,哪位哪位是公交,哪位哪位脸上动过刀子,觉得世界简直玄幻。
在某个凌晨三点的夜晚,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就要开始军训,被某位在宿舍开“party“的极具“江湖气”的小公主吵到睡不着觉的顾夜歌,在忍无可忍地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睡觉?”后,被那位小公主认为让她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在她的床铺前辱骂威胁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连踹了好几脚顾夜歌的书柜与衣柜。
那一夜于顾夜歌宛如噩梦,小小少女的尊严被人毫不留情地碾碎,再肆意于足下践踏,施害者觉得自己正义又真性情,而被辱骂了一夜的顾夜歌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极具黑色幽默的是,彼时的顾夜歌,甚至根本听不懂她骂自己话——那些脏到极点、与生殖器与性脱不了关系的谩骂,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分别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想去反击,只是无论怎样讨厌一个人,顾夜歌都不可能像她一样毫无负担地将那些话骂出口。
像对方从茅坑中挖出粪便丢到她身上然后哈哈大笑,她想反抗,却不可能让自己因为她们而将双手深入茅坑。那些种种的顾忌,并非因为畏惧对方,而是害怕自己与之同化。
那次之后,顾夜歌彻底得罪了那个“本地”姑娘,挖苦、嘲讽、辱骂、排挤……某天顾夜歌洗完衣服回到宿舍,见浴室没人,其他室友又都洗过了,于是进去洗澡,怎料洗到一半那个姑娘回来,见顾夜歌先她进去洗了澡,直接踹开了浴室的门,将外头顾夜歌的干净衣物与浴巾都扔到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万幸浴室和门是垂直设计,彼时正在沐浴未着寸缕的顾夜歌才得以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后来从那个姑娘的叫骂声中,顾夜歌知道,那个姑娘之前和另外几个室友说过要她要洗澡,尽管她说的时候顾夜歌并不在场,而顾夜歌准备洗澡的时候她出去了,但她仍然认为是顾夜歌的不对,是顾夜歌“无耻”地抢在她前头进去洗澡,是顾夜歌“未经她同意”便擅自进了浴室。
她骂得很大声,几乎整栋楼的人都被惊动了,有顾夜歌从未见过的、对方的同伴看不过去,温声劝她不要做得太过了,不要逼人太甚——同伴说这话时一直看着顾夜歌,目光充满了防备与试探。那并不是见证了不公而报不平,而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她怕龙芷璋做得太过,把顾夜歌逼到极点,反而会伤到自己。
她们一定不知道,那个被她肆意辱骂羞辱了一晚上的女孩,那个沉默稚气的外地孩子,那个被逼到极点骂人都只会结结巴巴的几句书面语的孩子,在之后的某一个夜里,曾握着刀,彻夜地凝视她的床铺,漠然地想象着拳头和刀子在落到她身上时的样子。
如果用利刃剖开她的胸膛,那颗心脏,是鲜红的,还是漆黑的?
罪恶的想象偏激而肆意,可顾夜歌最终没有真正动一次手。
她放弃出道的希望,放弃心爱的舞台,离开千万少男少女向往的亚洲造梦工厂,换上笨拙的校服,成为一个灰头土脸早五晚十的高中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和一个小太妹同归于尽吗?
此时这颗心脏中汹涌的愤怒委屈,真的强烈到了要让她彻底毁掉自己吗?
她记得首尔凌晨四点半升起的太阳,记得晚上练完舞后公司后门年糕店升腾而起的香气,记得14岁生日那天,眉目精致得不似真人的姐姐亲手为她做的长寿面,记得第一次登上舞台时里血液中传来的颤栗与激动,记得粉丝送自己的第一个礼物,记得母亲一封封字迹笨拙却认真的家书,记得家中的莲藕排骨汤……
那些细碎却真实的美好,一步步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如果那一刀真的下去,她如何对得起他们?她如何对得起曾为她应援、至今还在等待着她的粉丝?
这世上或许有无数龌龊黑暗与肮脏,坏人洋洋得意地将我们最心爱的东西都踩得稀巴烂,可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只为美好的事物而活。
未来会有更瑰丽的舞台等着她,更华美的戏服为她而准备着,还会有无数的,未来的fans,期待着,等待着,与她相遇。
此时的隐忍并非因为顾夜歌有多善良,而是对方,不值得。
她不配。
在那个夜晚,十四岁的女孩在陌生的校园里,对着黑暗,沉默地对自己承诺。
她一定,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一定会成长到足够强大,直到——
碾死对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