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顾夜歌一直偏科严重，她是真的喜欢历史，也是真的敬仰方老师。每一次上历史课，于她而言都是难得的享受，是需要提前准备好状态迎接的，是会在课后屡屡回味的。

她也考出了班级第一年级前三的成绩，这是作为学生，对她喜欢的老师，能够给予的最好的回馈。

她的每一个眼神于她都如圣言。

一个小时之前，她将所有的心里话，都说给她听。她将自己所有的柔软，都对她敞开。

她期待她给她一个公正，她期待老师可以保护她。

可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听到了什么？她等来了什么？

“……她就是个神经病……”

“……她有病……”

“……太不容易了……”

如坠地狱，莫过如此。

冰寒彻骨。

对于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学生而言，老师的话如同圣旨，本身就是真理规矩。龙芷璋的这一番话，在后来全校对顾夜歌的妖魔化造谣中，居功甚伟。

这样的一番话，相当于公开给顾夜歌判了刑，认定她脑子有问题。

如果有人小时候有过智力有障碍的同学，不妨回忆一下，身边人当时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那些，便是顾夜歌高一的亲身经历。

有陌生的人专门来到她们班看她，靠在窗子上往里张望，或者干脆大摇大摆走进教室，隔着几米对她指指点点，如同看待动物园里的珍奇动物：“……这就是那个脑子有问题的……那个谁？……”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顾夜歌啊……”

“……那个就是顾夜歌啊……”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惊奇地反复议论。

“……你看你看，她喝水了！”

“……诶她刚刚是不是看了我一眼，她不会过来打我吧？哎哟喂，我听说脑子有问题的人力气反而会特别大……”

几个男生噗嗤噗嗤笑成一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其实顾夜歌根本没有理他们。

“……诶，她在干嘛呀……”

“……她是不是听到了……”

“……不会不会，她应该听不出来我们在说谁……”

语气完全是把她当成傻子了。

她的一言一行都要被百般解读。

有时顾夜歌实在忍无可忍，丢个眼刀过去，反而激起他们更加兴奋的怪叫。

打水上厕所，课间睡觉做题，都要被人反复议论。

甚至连去食堂买饭，排队的时候，也远远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这样的舆论与关注，长期以往，足以将一个人逼疯。

你知道这样的生活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不是那些辱骂本身的伤害，而是太多无由来的恶意，让人几乎失去正常面对这个世界的能力。

周身所有的地方都被世人加诸于她的风霜磨出老茧，几乎变成正常人眼中的怪物。

防备无时无刻不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根本无法与人建立正常的温情关系。

她本不是妖，却因众人的非议，生生变成了妖。

对她指指点点的很多人，其实并不是和龙芷璋一伙的，也对她并没有真正的恶意。

他们只是听闻了那些谣言，觉得好玩儿，所以慕名过来瞧瞧。

这些人自认并无恶意，所以若是顾夜歌对他们姿态不善，反而会觉得委屈，觉得顾夜歌不识好歹，此后帮着龙芷璋骂顾夜歌，甚至理中人一样地去说：“这可是你自己的原因，是你自作自受，和龙芷璋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并不知道，并没有真正恶意的他们，本质上来讲，却一样是龙芷璋的凶手，给予顾夜歌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也许他们最初没有恶意，可他们真的无辜吗？

彼时顾夜歌双科第一的成绩摆在那里，有点脑子的，或者说有一点同理心，不跟风的，怎么会猜不出来顾夜歌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网络上很多自诩路人的网友，其实和这些人没什么区别。看了一些黑子的洗脑包，玩梗嘲笑艺人，被粉丝怼了之后，反而生气了，卖惨说自己本身并无恶意，全是粉丝的行为逼得他路人转黑，总之哪怕是他先造谣嘲笑艺人，也都是粉丝的错。

也许他一开始的确只是随口开个玩笑，玩个梗，可他的话的的确确的间接地传播了谣言，给当事人造成了二次伤害，舆论暴力中，他们是压倒骆驼的无数根稻草之一。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辜。

这样的生活，顾夜歌过了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舆论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弱毒性，但并不会真正消失，那些埋在灰烬中的火星，却绵延了她的整个高中时代，直到她从g高毕业，都仍在灼痛着她。

在顾夜歌高三那年，有一次周考监考老师是方檬矜，她在考试开始前几次对着顾夜歌欲言又止，考试结束后，她塞给顾夜歌一封手书的信。

那是一封道歉信。

信中说，很抱歉，直到前段时间顾夜歌的朋友问她：“方老师，你为什么要那么说顾夜歌啊？”她才知道龙芷璋散播的那些言论。

信中说，她从来没有那么说过顾夜歌。

信中说，很抱歉因为她的失职，给顾夜歌带来了那样的伤害……

……

这是一封迟到了两年的澄清。

那一刻早已习惯着世间冰寒的顾夜歌心潮翻涌，躲在厕所单间里，许久没有出来。

她无法将这封信穿越时空送给那个委屈又绝望的孩子，也无法向任何人详细地澄清这件事。——绝大多数人只是当做一个好玩儿的事儿，时过境迁，早就忘了最初是因为什么，她再郑而重之地提及，只会为自己招来更多的嘲笑。

年幼的她在痛苦之中，根本不敢去询问方檬矜事实真假——她根本承受不住那个可能，何况，方檬矜若是否认，未必不可能是为了“顾及”她的感受，也未必证明得了龙芷璋的话是假的。

可此时，时隔了两年，在本已不必再重提旧事的，她幼年倾慕的老师，为了这件事，亲自手写了一封信，向她说清事实，向她道歉。

顾夜歌说不清楚自己那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但她忽然很想很想，去拥抱过去的自己。

十四岁的她深夜只能一个人流泪的时候，曾经憧憬过，跨越时间，变得强大的自己，能拯救自己。

而现在的她，没法跨越时空给她出去，却实在非常非常，非常想抱一抱她啊。

mydeargirl，不要害怕，不要绝望。

我会陪着你，鼓励你，和你一起找到光明出口。

告诉方檬矜这一切的，顾夜歌的朋友，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个姑娘叫闻静，高一分班后，顾夜歌进了美术班，闻静一直在方檬矜的班里，仍与顾夜歌保持着友谊。

闻静并不算太聪明，但和顾夜歌一样，对自己喜欢的学科充满热情，上课积极，作业按时完成，主动预习课本，尊敬老师，热情善良。

但她没有参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