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进去的时候,车内灯光幽暗,华丽道具摆设其间,一时宛如步入异境,而忘今夕几何。
凌晨四点,天光未亮,剧组却已经开工了。
不知和昨天的ng有没有关系,今天顾夜歌的戏排得格外地早,她三点半便要开始做造型,昨晚恐怕根本就没法睡。
那些波涛暗涌,任何一个剧组都会有,因为有几位大佬坐镇,《黄金台》在这方面其实算是相当和谐的了——至少都没浮到表面上。
在剧组待了这么久,他心里其实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要说顾夜歌演得真有多差?还真不见得。
许多人觉得拍电影比电视剧难,其实还真未必,这两者完全是不一样的运行方式。电影可以用大量的时间来磨一个镜头,角色相对少,时间安排上也会更为宽松,更有利于演员沉浸进角色,叙事任务相对轻松,导演甚至可以把控着全场的节奏,让镜头跟着演员的状态去走。
但电视剧不一样,极大且不能出差错的工作量、庞大的剧组结构,都决定了,电视剧的拍摄中,是没法给演员太多试错机会的。
这对演员对自我状态的控制能力,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方法派的演员也许还略占些便宜,但体验派的演员,就极为吃亏了。
对于功底扎实的演员,如何蘅,就算不能保证每场戏都在自己的最佳状态,也能保证一个基本线,但对于表演经验匮乏、靠灵气和天赋吃饭的顾夜歌而言,这委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其实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姑娘天赋很好,她也很努力,很认真,但……
她控制不住。
或灵气逼人,灼艳如火,或节奏失衡,漏洞百出。
但片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同场演员表现不好、灯光布景不合适……这些都可能导致,一场戏,在主演表现良好的情况下,都可能要拍个七八遍才能过,而演员要做到,是在每一遍,都保持着完美、饱满的表演状态。
这就导致了,有时候顾夜歌表现并没有问题,但那一条因为其他因素,用不了,让她再来一条,就出问题了。
再者,顾夜歌的表演风格,本身也更适合大银幕——文艺的、美轮美奂的、孤绝的、独特的、略带邪典意味的美学……每一帧都可以截图当海报。但对于《黄金台》而言,这样的表演却有些不合时宜。
太过艺术化,太过丰盈,太过特别。
即便非专业人士,也能看出来,她整个表演风格,都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画风差异相当明显。
她也曾试着向其他前辈学习,她也曾试着配合,但硬拗的效果反而更差——拙劣且表演痕迹太重。
也许,这次出演,反而会成为她的滑铁卢?李齐有些遗憾地想。
虽然他私心觉得,年轻人受点挫折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看着小姑娘吃瘪,很难不升起怜惜之情。
“这几天你不用太控制饮食,脸稍微肿一点,扮起古装来反而会更好看,瘦削立体是现代人的审美……”汤制片的声音低低的,出于意料,她的心情听起来居然很不错。
李齐轻步走到一旁,歉声道:“我来迟了……”
“没有没有,是夜歌今天起的早。”同事道,“汤老师和陈导昨天聊得晚,正好过来给夜歌讲戏。杨老师那边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你现在过去正好。”
抑不住心中的诧异,李齐忍不住:“汤老师这几天……好和蔼啊。”
数日的状态不好,却还能得此待遇,换了别人,哪里敢想?
同事看了他一眼,却不说穿,只笑笑:“你看她一眼,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愕然,同事却欠过身。
镜前的少女,便如此毫无防备地、完全地展露到他面前。
金簪赤裙,墨发雪肤,琼鼻红唇。
不知是否听见了什么动静,她抬首望了一眼。
——那一刻他几乎被摄住呼吸。
这一切实在难以描述,剧组有那么多的美人,各色各目,无一不尽态极妍,但顾夜歌,盛妆的顾夜歌,仍然是不一样的。
那是种带着神性的、浓盛的美丽。
根本无暇去在意硬件。刹那的惊艳,能瞬间将人抽离出现实世界,进入由她所构造的异时空。
瑶台银阙,鸾姿凤态,鸿衣羽裳,仙山琼阁。
坠入她双眼的那一刻,你将毫不怀疑,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
他恍惚间回到了一片寂静的电影院,巨大的银幕上,古老华丽的神殿里,华衣的孩童神色淡漠,正在焚煮庭院中的古梅。
……她,叫什么来着?
“我现在看起来像是胖了十斤。”顾夜歌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道。
一般来讲,进组前控制体重是基本职业道德,但这一次却很奇特,进组之后,剧组明令禁止她健身,禁止她继续减肥。
自己对自己的变化总是最敏感的,短短几日,她面容轮廓就变得更加柔和,更加丰盈,一种见肉不见骨的女性化柔媚。
力量感、冷硬感都被大大削弱。
因为饮食上没有大的改变,倒不至于改变胖瘦,但体脂率的提升,对线条、体态的微妙改变,却是望之即晓。
“南月河一定不会是瘦削强壮的样子。”汤梅抱臂而倚,凝视着镜中的少女,如同凝视自己精心打造的艺术品,“她的家庭不会让她幼年习武,以她的性格,也大概率不会去玩蹴鞠之类的游戏。”
“而在成年之后……”汤梅顿住,无声地笑了笑。怕弄花妆容,她只敢抚摸镜中的少女,“一个年轻的、美貌的金丝雀,她的主人自然希望她永远栖息于方寸小格。”
这个角色需要的是一种梦露式的、带着孩童感的肉欲。
是未设防的、淌于人前任人采摘的花蜜,是毫无抵抗力的、美丽娇弱的幼小花朵,连刺都稚软,毫无攻击性。
就像她噩梦中的那样。
她花费那么多精力去抵消、去洗涤的,一些在骨骼血肉中,如跗骨之蛆的一些东西,在造型师的手中,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了。
她曾用漂亮的肌肉线条,来对抗身材引发的负面联想,她曾用暗黑系的妆发与风格,消解浓艳五官带来的俗腻。
而如今,镜中女孩的容貌,比她毫无修饰时,更欲滴十倍。
“我听说,南月河的灵感来源,是亨利八世的第五位王后。”顾夜歌轻声说。
汤梅颔首:“伽煦在看音乐剧时获得灵感。”
“为什么会选择以她为原型呢?”镜中的女孩困惑地凝视着她,“亨利八世的六位王后相当知名,好几位都比她更有创作空间,更符合现在的价值观。”
比如因未生男而离婚的凯瑟琳,因容貌被嫌弃,却成为快乐的单身富婆的安,而安妮博林更是被无数前辈演绎得精彩纷呈,数个版本都是影迷心中的白月光。
想想都能知道,创作那样的角色,能引起多么强烈的社会共鸣、多么高的喝彩。
而凯瑟琳霍华德呢?在有关她的史载里,人们只能看见满目香艳,以及对温香软玉的无限幻想。
初初接触剧本时,她只感到一种浓烈的厌恶与恐惧。不是针对角色,而是对于那样的命运。
那种有压迫感的巨大恐惧,比什么恐怖片都更浓烈。
出于理性思考与对班底的向往,她接下了这个角色,但难以自抑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为什么不呢?”汤梅微笑着说,“女孩有许多种样子,也许她没有辉煌的战绩、强大的家世、鲜明的野心,也许她的确娇艳欲滴,宛如□□本身。”
“但那并不可耻。”她凝视着女孩的双眸,看透她隐而不言的偏见,“年少有艳色,并不是她的错。女孩们不需要依靠掩饰美丽,来换取尊重。”
女孩们生来就有各种样子,她不需要通过努力地把自己变成其他样子,来得到她本就该有的一切。
无论是怎样的女孩,都值得被书写。
“这听起来太过理想主义。”
“但我们本该有这样的能力,不是吗?”
“角色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汤梅低声道,“她不是史籍上寥寥的几行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请忘记后续剧情,完全地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待世界。”
在宛如魔咒的喃喃中,镜中少女的神色,一点一点地开始变了。
“她十五岁时,会畅想自己以后有怎样的人生呢?”顾夜歌凝视着镜子,“翠盖浮佳气,朱楼倚太清……她也是南家的女孩啊。”
没有哪一个南家的女孩不想日月齐天。
少年时的她们绝不会想到,自己最后会命同马嵬。
助理进门,轻声说了句什么,似乎快要开始拍摄了。
顾夜歌沉默片刻,抬首,轻声说:“让我自己戴上那根簪子吧。”
那是与南月河宿命相连的信物。
“就当做一个小小的仪式。”她说。
造型师含笑递给了她。
“这小姑娘是真的漂亮。”在她们离去后,有人轻声和造型师交谈,“怎么画都好看,什么扮相都撑得住,就是……实在生得太出尘了,自带一种玄幻感,很美,但不太写实。她应该很适合演一些异族少女,像精灵啦,鲛人啦……或者吸血鬼也行。”
但和历史向的《黄金台》就不太搭。
他注意到造型师脸色,又改了口风:“当然了,毕竟年纪小嘛,以后戏路肯定会越来越宽的,现在ng几次也很正常,她天赋这么好,导演都舍不得骂……”
“谁跟你说她ng了?”
造型师冷不丁打断了他。
他愕然,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这段时间片场都在传,顾夜歌被那谁谁谁压戏了,顾夜歌又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