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的名字,源于俄史上那位功彪史册的女帝,事实上,追溯血缘关系,她还真和那位大帝有些关系。
但她本不该拥有这个姓氏,因为她只是他父亲的妹妹的女儿——大家都知道,公爵的妹妹,嫁给了一位极富有的z国商人,可夫妻俩都太早过世,所以公爵才不得不把她带回了家,让家族代为抚养。
她的名字是他取的。年幼的男孩担心这个过于脆弱的孩子无法存活,所以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他希望这个瓷娃娃一样的妹妹,和历史上的那位先祖一样,有着无比旺盛的生命力与野心,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父亲常年不在家,而城堡里的仆人,又总是管不住她,到最后,他几乎是亲手抚养大她——尽管她只比他小了不到三岁。
无数个雨夜,庄园被雨滴践踏得一地泥泞,而城堡内,也是兵荒马乱——身材壮硕的仆妇们举着烛台追赶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厉声高呼,而她只充耳不闻。
穿着白蕾丝睡衣的小女孩轻捷得像是精灵,在昏暗的烛光中,她简直像是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宽大的袖摆宛如蝶翼,谁也没看出她是怎样穿过那些复杂的楼梯及走廊的。
哥特式的暗色城堡里,她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直到抵达目的地,她才会停下——黑发的小女孩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脑袋:“哥哥,我害怕,我可以和你待在一起吗?”
细腻的肌肤白如象牙,浓密的黑色卷发宛如海藻,暗蓝色的眼眸宛如深海……她简直像是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幼年海妖。
枯枝的壁炉中燃烧,散发出馥郁而温暖的木质芬芳,沿窗而坐的少年身姿笔挺,纤长的指却比书页更加苍白透明。
小小少年面无表情地放下书,不出预料地听到自己第n+1次妥协:“下不为例。”
乖乖裹上被子后,她仍不安分:“哥哥,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安娜每天早上都会吃牛奶布丁和苹果酥,她是因为吃了那些才那么好看的吗?虽然我没有布丁,可是,我每天早上也乖乖吃掉了所有的面包哦。”
“哥哥,嬷嬷总是说我是‘xx’,''xx''是什么意思呀?”
“哥哥,格蕾雅说她父亲带她去法国品尝了可露丽和尼斯沙拉,可露丽是什么呀?”
“哥哥,格蕾雅说我父亲的家乡有很美丽的丝绸,哥哥,丝绸是什么呀?”
“……别吵了。”
第二天,他辞退并惩戒了私自占用她早餐份额、偷偷给她取外号嘲笑她血统的女仆,并让自己的亲信重新为她挑选贴身女仆。
同日下午,一份包含十二道法式宫廷点心的下午茶出现在她面前。一周后,重金聘请的法国厨师正式抵达庄园。
量体裁制的华丽衣裙填满了衣柜,黑发浓密如海藻的女孩漂亮得像个瓷质的天使,湛蓝如宝石的双眸却满是狡黠。
他心知肚明她的小心思,却没有意识到这会助长她的骄纵——从小到大,当她意识到,她的一切要求他都会满足,她又怎么能对一些东西,心存敬畏呢?
贵族的城堡远离城市,那些被后世史书铭记的风云变化,对他们而言,和书房古卷中遥远的先祖传说,毫无区别。
无数条生命在动荡中被碾落成泥,但无论同时代的同胞如何艰难,那些炮火,永远落不到年幼的他们的世界里。
直到九岁那一年。
史书注定将用浓重的笔墨去描述那一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在近百年后仍会有人去分析那一切的原因、发展,及对后世的影响。
但年幼的他们,只记得那是一个极混乱且可怕的夜晚,陌生而疯狂的人们涌入,到处都是尖叫声、哀求声、哭声、狂笑声。名贵器皿被砸烂,美酒与蜂蜜淌了一地,装满珠宝的柜子被洗劫一空,男仆的尸体狰狞地倒在城堡各处,而那些健硕的仆妇如待宰羔羊。
他被忠心的管家掩护,藏在书房的密室里。
那是家族秘密铸造的逃生之处,如果他不出去,那些匪徒绝无可能找到这里。
但在门闸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她。
他唯一的妹妹,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将如何在这样混乱的地狱之夜存活?
沿路所见的场景浮现在眼前,失去她的恐惧扼住心脏,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敬畏。
九岁的小男孩挣脱了管家的手,持剑飞奔而去。
浓郁的血腥味催人欲呕,古老富庶的庄园布满死亡气息,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一贯孤僻沉稳的男孩唇色惨白,巨大的恐惧及复仇的欲望,如洪水般,冲垮了所有理性之坝。
她的卧室,只有尸体、血污,与死寂。
书房里,一片抢劫后的狼藉,她常用的紫瓷杯在地上跌碎,琥珀色的红茶在地毯上晕出污迹,刺目得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家族嫡系子嗣不丰,他没有真正的兄弟姐妹,父亲常年在外,又性格暴戾,与其说她是他的妹妹,倒不如说,她是与他在偌大庄园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
深渊般浓重的痛苦、仇恨、愤怒,在即将摧毁他的前一刻,他听见了一道水声。
仿佛冥冥之中自一道有血脉相连的线将他们牵连,他顺应本能追寻而去。
女孩的身躯隐没在湖畔,被藤蔓挡住。月光下,灌木与树枝的影子重重叠叠,反倒掩藏了她明亮如宝石的蓝眸。
千言万语都无法描述那一刻的感受,在见到那双蓝眸的那一刻,心脏归位,空落落的胸膛再次被填满,他仿佛从一具被仇恨支配的行尸走肉,重新变回了一个拥有理性与情感的“人”。
但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另一道狂喜的声音也在背后出现。
“原来这里还有两只漂亮的小羊羔!”
跑,这是第一个涌上的念头。在见不到她时,复仇,战死……被瓦尔基里带往英灵殿的结局,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但她的体温传递到他的手上,他就只想一起活下去。
但成年男性的体力与速度,远非孩童可比,她又刚从水中出来,肌肉僵麻,没过几步,便被一把拎了起来。
打结的脏发、满是污泥的指甲缝……男人浑浊的眼眯起,眸中涌现贪婪与狂喜。
他咧嘴笑了起来,一手解皮带,一手拎起木棍,准备先解决掉那个目光令人心慌的小少爷。
但下一秒,男人蓦然瞪直了眼睛。
长剑穿透胸膛,狠狠一搅。
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男人已然跪倒在地,全身失力。
男孩咬牙,拔出长剑,用力一挥。
头颅滚落,尚带着温热的鲜血,洒落在蔷薇花丛上。
男人本欲沐浴着他的蓝血,为自己加冕,将孩童的头颅,变成自己的勋章,却没料到,自己会死在这个苍白清瘦的孩童手上。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九岁的孩童,此前并不曾真正见过死亡。
可他没有资格害怕。他还要保护妹妹。
剑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可他却不敢松手,只机械地安慰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还在无意识地颤抖的男孩并没有发现,在他斩下男人头颅的那一刻,小女孩的双眼,亮得惊人。
那是生来即嗜血的捕食者,面对血食,天然的兴奋与狂热。
他也并没有想过,常年被仆人管控的小女孩,是如何逃脱书房,在一片混乱之中,成为她身边的那群人中,唯一的存活者。
索菲娅眨了眨眼睛,湛蓝的双眼幽深如月下深海,幽黑的长睫在瓷白的肌肤上,宛如蝶翼。她抱紧了哥哥,轻声说:“哥哥,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