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在荒原之上,那对兄妹交谈了些什么。
前线的捷报一次又一次传来,从占领区运来的胜利品填满了她的衣帽间与收藏室,而她只关心一件事——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学校里乖张怪异的少女似乎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奥古斯塔家族的新任族长,手段雷霆,狠绝果断较之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封封的捷报让她的地位愈加稳健,战功的说服力无与伦比,海因里希在任时的种种障碍她完全没有遇到过,谁都知道海因里希少将有多宠爱自己的妹妹。
他的照片出现在报纸里,在宣传片里,在宣传海报里,越来越多的狂热崇拜者出现,她身边充斥着与他有关的种种消息,却唯独没有他的归期。
战局的变动,只在顷刻之间。
临别前,他曾留下一些东西,叮嘱她,如果时局有变,就去阁楼,打开那个木匣子。
她去往阁楼,却被施耐德夫人阻止。
褐发的妇人在她掌权的这段日子,已经被气得死去活来,眼下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气势汹汹地拦住了她,满脸鄙夷与憎恶。
“只有族长与族长夫人才有资格进入这里!”
黑发蓝瞳的少女逼视着她,对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进入这里!”
妇人被她话语中暗含的意义震住,她却懒得等对方反应,厉声道:“把无关之人给我全部清理出去!”
海因里希离去前早就留下过命令,让所有亲信都听命于她,如同听命于自己。
若他身死,她将继承他的一切。
事实上,施耐德夫人确实不能阻止她。
她按照他的计划完成了一切,可回去时,却又生了变故。
墙倒众人推,眼看着海因里希将成为战乱中的一缕亡魂,早有人盯上了家族丰厚的资产与海量的名贵藏品,想趁机以抄家充公、合法征用的名义,中饱私囊,增加业绩。
黑色制服的男人们神情倨傲,轻佻的目光在黑发雪肤的少女身上打转,宛如一群追逐腐肉的秃鹫,在气势汹汹地盯着垂死的幼狮。
他们以那位想在自己家乡林茨建一座博物馆,奥古斯塔家族藏品太珍贵,必须列入其中为由头,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任由宰割。
前方厮杀的战士鲜血未凉,他们却已经盯上了其女眷及遗产。
其中一位更是被横行霸道的日子给彻底惯坏,居然开口侮辱海因里希。
索菲娅暴怒。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少女拿枪的手法如此娴熟,电光火石之间,打头的三人已成亡魂。
鲜血迸射。
而在她身后,古老家族的护卫们,已悄然抬起了枪。
谁也没想到,这位纤细美艳的黑发少女,会突然暴起杀人。
可没有谁敢动,她身后,古老庄园似乎在一瞬间穿上了武装,无数个身影从古堡密密麻麻的窗口、茂盛遮天的林荫间浮现。
冷汗滴落,他们这时才想起,他们面对的,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而是一个根深叶茂、屹立百年、武德充沛的世家豪强。他们在冒犯一位拥有独立武装、家族成员身居高位的大领主。
敢在死讯尚未传来时,就来给别人当枪使的,大都只是些低级的小喽啰,在局势对己方有利时,他们习惯顺着过往经验走,可局势一旦出现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们就茫然不知所措了。
早有人安排亲信,去通知海因里希的旧部、同窗、上司。
那边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事,半晌无语,只得由一个旧部出面,颁发命令,解决了一切。
彼得拉克听闻,也想过来帮忙。
可他到来时,事情已经解决大半,他只看到,昏暗而冷肃的暮色中,暗红大衣的少女凛然而立,身姿美如远古诗歌中的女武神瓦尔基丽。
浓烈的生命力,从她暗红的大衣上绽放,宛如《飘》中的斯嘉丽。
——那其实是完美身材带来的原始悸动,然而彼时的彼得拉克并不明白这一点,他错误地将这份美带来的震撼理解为一见钟情。
并向家族申请了联姻。
所有的这一切,在海因里希归来时,都成了传奇背后的有趣轶事。
人们恭贺这位年轻少将的显赫战绩,也恭贺——他唯一的妹妹即将到来的婚事。
命运永远会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予雷霆一击。
他部署了周密的理由,试图修改这一切。
可劲瘦的中年男人看了他很久,“我答应彼得拉克家族,并不是因为他许诺的利益,而是因为你。”
对方浑浊的绿眼中暗含洞悉与深意:“海因里希,你应该成婚了。”
寒意一点点渗透骨髓,比之在战场上被包围的那个夜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沉默良久,不再编造荒诞的理由,而是直接表达自己的抗拒。
帝国需要绝对的忠诚与服从,寻常人没有资格在对这类命令置喙,但一些经营百年、根深蒂固、人才辈出的豪族却仍有特权,在许多方面享有相当的权力与自由。
男人平静地说:“一个混血女孩的婚姻并不重要,但是,她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你对她太过纵容,海因里希。不是宠爱那么简单,你甚至给了她权力。”
他低声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男人笑了起来:“如果她真的是你的同胞妹妹——真的有和你一样的高贵血统,我们也不必为此发愁了。”
海因里希闭了闭眼。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在强调血统纯洁性的帝国,血缘并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毕竟,那一位,自己便是x伦的产物。
阻碍他们的,是给了她黑色长发的那一半血统。
他们之间,无论怎样,都是禁忌。
在他离去前,男人意味深长地开口。
“你父亲不过是个血统高贵的庸才,我不愿为他而伤了你,但,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
她没有辜负自己的诺言,奥古斯塔家族,在她手上,分毫未损。
那些华美的高定礼裙第一次被拆封,她站在人群最前端等待他的归来,仪态端方,笑意盈盈,如同一位真正的女主人。
心脏仿佛被贯穿,刺痛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他感到愧疚,却又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痛苦与愁绪。
可是,没有。
她神情如此平和愉悦,似乎丝毫没有受即将到来的婚事影响。
他低声:“你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坏消息的影响。”
“对我来说,真正令我恐惧的坏消息,是你的阵亡通知书。”她望向他,语气平淡,眸色却深邃,“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说过,若你死,我也会死。”
迟来的后怕与热流一同涌现在胸口,他沉默许久。
“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生命威胁别人。”
“?”
她抬眸看向他。
“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应当好好活着。”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她盯住他,面色一点一点冷了下来,良久,嗤笑一声:“你决定我不了我的生死。”
“你还是努力活得久一点吧,这样,你发表的意见,说不定还有点用。”
她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他揽住。
这是一个并不常见的拥抱。
索菲娅一米七的身高,在他面前依旧娇小如孩童,他低头,只能亲吻到她的发顶。
即便刻意克制了力度,这依旧是一个极深的拥抱,所有的眷恋、后怕、渴望、欲求、贪婪,都浓缩在片刻的温暖里。
他曾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可身处战场,仍有许多时刻,他惧怕将与她永别。
短暂的隔阂如薄冰般融化,可当她抬头,那双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冰蓝双瞳中,依旧有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新女主人到来后,不要让她动我的房间。”
“不会有新女主人。”
“战乱中,这样的保证,不值一提。”
她笑了笑,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如你对我的要求,哥哥。平安的活着,才是我最需要的承诺。”
他对着彼得拉克开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价码。
如果面对的是其家族,这绝对不会被人拒绝。对于那些身居高位的老头子来讲,这桩婚事唯一的目的,便是加强与盟国新贵之间的关系——他们都意识到了她对其兄长影响力,如果反倒因此得罪了他,无异是得不偿失。
可他面对的是彼得拉克。
少年人的热忱如此愚蠢而令人厌恶,黑发黑眼的青年毫不惧讳地直视他,微笑:“我怎能因为利益放弃我未来的妻子。”
“她是如此之美。”他凝视着海因里希,双瞳隐含深意,“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琉克勒茜一样。”
金发的少将蓦然抬头,冰蓝的双瞳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暴戾与杀意,几乎令他呼吸为之一窒。
这,或许才是那个“从地狱归来”的帝国少将的真面目。
然而荷尔蒙的冲动让彼得拉克悍不畏死,只觉自己如同浪漫歌剧中的男主角,他轻声说:“您一定不希望她像琉克勒茜一样凋谢,不是么?”
“如果她注定不能待在您的身边,那为什么不能让我来成为她的丈夫呢?”
“她不会成为琉克勒茜。”海因里希冷冷地道,“我也不是西泽尔。”
彼得拉克迟疑了一瞬,道:“如果您的顾虑,是我是否会介意一些事情,那其实大可放心,美丽的花儿总会更早的被蜜蜂采摘,拥有更丰富的经历。拥有您曾拥有过的珍宝,是我的无上荣幸,我将如对待自己的肋骨般爱护她,无论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赏花人……”
最后一句话被吞到了肚子里,哪怕荷尔蒙的冲动再令人上头,他也没有勇气再在海因里希少将此时的目光下继续。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此时恐怕已经被凌迟处刑了。
“我说过,我不是西泽尔·波尔金。”他冷冷道,“但如果你再继续挑战我的底线,我不介意让你成为阿方索。”
“……”
他的目光落到桌上的蛇形装饰物上,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索菲娅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她将拥有自己的人生。”
或许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他开始计划将她送往远东。
他曾做过最后一次尝试。
勋章满胸的中年男人凝视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她,而是你的态度。”
他给她的权限太多,已经超出了帝国所能容忍的限度,这对兄妹之间过于紧密的关系,令他们感到不安。
一个亚裔混血,曾获得那样大的权力,甚至成为奥古斯塔家族实际上的女主人,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帝国的理论都会受到冲击。
那些至今还在实行配给制的“雅利安人”,如何能接受,一个混血儿,享受顶级贵族的待遇长大,并手握实权?
即便在他的干涉下,她不会成为真正的奥古斯塔夫人,但海因里希对她如此纵容宠爱,谁又能保证,这不会酿造出下一个祸端?
这次死去的人还可以以冒犯奥古斯塔家族来掩饰,可一旦被人发现,开枪的是一个亚裔混血儿,且事后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还生活优越,地位尊崇,那恐怕连他们,都要受到干涉。
“你需要证明你自己。”男人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