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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履行了自己最后的责任。
遍体鳞伤的虎式已经爆发不出本该有的威力,但全副武装的精英部队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只因,那里头坐镇的,是军中足以令小儿变色的传奇枭雄,海因里希少将。
怪物般的杀人机器,永远冷静、运筹帷幄、强悍、优雅……而疯狂。
即便是以强对弱的局面,只要对面有海因里希出现,恐惧仍然会在每一个人心中蔓延。
过多的杀孽,让那张俊美如神祂的容颜,在他们眼中,也如恶魔般邪气四溢。
城堡仍然在燃烧,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青年却有些出神,他亲手焚烧了她留在世间的所有痕迹,若他注定要入地狱,那可否留一封她亲手书写的信,让他带在路上?
辉煌的城池已经沦陷,他此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给族人争取一点时间,让他们能够躲进那座坚不可摧的堡垒,让他们能够向后参与进来的美英投降,而不是向已经结下血仇的苏国投降。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做贼心虚。
他们一厢情愿的认为,因为欠那几个国家的血债稍微少一些,所以成为他们的俘虏,待遇会好一些。而如果成为……即便是再不承认,他们心底里,也是清楚,他们的军队到底在对方的国土上犯下了怎样的不可饶恕的过错的。
他自幼性格冷淡,除了索菲娅之外,对其他族人,其实并无太多感情。
但他既然享受了身为家主的权力,也理当履行家主的职责,尽力让家族中的每一个妇孺,都能平安存活。
以空城计拖延住敌军,让族人们能顺利沿密道,进入那座牢不可摧的堡垒。
这座城池里,现在到处都是带着全家赴死要为帝国陪葬的人,可他却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平安地活下来。
甚至连执意留下来陪他赴死的施耐德夫人都被他拒绝。
棕发的妇人世代为奥古斯塔家族服务,自小看着他长大,虽然因为根深蒂固的观念,厌恶身为混血又善于利用兄长的偏爱的索菲娅,但对家主的忠诚却不容置疑。
得知败局已定之后,她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在得知最后的计划之后,泪流不止,执意要以仆人的身份,随她的小主人一同赴死。
可金发的青年拒绝了她。那个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就那样聪慧,那样俊美的孩子平静地看着她:“我不希望您无意义地赴死,我希望您,能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守护我的妹妹,帮助她,照顾她。”那孩子凝视着她,“将对我未尽的忠诚,都倾注到她身上吧。她是这个世界上,与我最亲近的亲人,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
“这是我对您的请求,也是身为家主的我,对您的最后一条命令。”
活下来。
帮助她,保护她。
去完成我没有做到的事,去弥补我未能兑现的承诺。
施耐德夫人泪流不止,她曾多么厌恶那个黑发蓝眸的少女,可此刻却多么希望她能在这里,能让她的小主人再见所爱之人最后一面。
她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硝烟之中,海因里希默默计算着时间,族人们,应该已经进入了那个堡垒。
对方此时已经摸清楚了,奥古斯塔家族已经人去楼空,这里没有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疯狂追随者。
抢功封侯的欲望打败了恐惧,他们警惕又难言兴奋地靠近,试图夺得头功。
若能活捉海因里希,那将是多大的功劳!
一切都在计算之内,青年军官神色平静,按下了最后的按钮。
他必须,为族人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为索菲娅铺好的每一条后路,都建立自己死亡的前提之上,而且是死得惨烈非常、人尽皆知的地步。
只有这样,那一切的约定才会生效。
只有身为灵魂人物的海因里希死得彻彻底底,其他人才会放松对奥古斯塔家族的追究,早已投靠胜利方的族人才能有周旋的余地。
只有他甘愿赴死,那些昔日的下属、同窗、同僚、仆从,才有可能顾念他的恩情,庇护索菲娅。
他曾写过最后一封信,但顾虑被查到,终究没有寄出去。
“你身体里流淌着和我同样的血液,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即便一次又一次地对你失信,但我仍无理地请求你允诺我最后希冀:健康、快乐、自由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不用顾及任何人或事。”
对她的爱与欲,是他毕生背负的原罪,唯死亡能得以赎清。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忽然都不重要了。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他将在万众唾骂中死去,而她将成为盟国的英雄。
她将拥有全新的人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有一个身为战犯的兄长。
无数过往纷涌而至,他想起那个尘埃飞舞的夏日,空气中有蔷薇与蜂蜜的味道,黑发的孩子有一双湛蓝如海洋的双眸,她奔向他,笑眼如月牙般甜蜜。
她在唤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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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杉妗子死在索菲娅手上。
若没有索菲娅的援助,她早就死在那个柏林的冬天。
她不会告诉索菲娅,其实最开始,佐山让她下手的,是索菲娅。
他原本就是因为阿芷眉眼间和索菲娅有些许相似,才动了心思。
那是她第一次忤逆。
浑身冷汗地承受着忤逆的惩罚,却仍咬着牙劝说:“索菲娅小姐身份特殊,若海因里希少将得知,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承受着对方的暴怒与讥讽,承受着生理的极限痛苦——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
明明自始至终都是利用,她根本一点也不喜欢那些来自……的东西,可却不得不为了生存下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古色古香的东洋娃娃,去满足洋人小姐对远东故国的想象,满足她莫名其妙的猎奇爱好。
她根本一点也不喜欢生母口中一直念叨的种种美食,她渴望做一个现代化的文明人,一个先进的、文明的、杰出的、有用的“高等”人,她甚至偷偷梦想自己能变成金发碧眼的样子。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东西。
她一点也不喜欢索菲娅。
每一次相处,都是她精心排练、精心设计过的,她伪装成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样子,来换取索菲娅的好感,来获得生存所必须的物资与便利。
可为什么还是会怀念的呢?在古老的学院中,她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在黄昏的剧院中,排练着学校安排的歌舞剧。
在古罗马式的女生浴室中,赤裸的蓝眸少女躺在她的腿上,双眸澄澈如海,肌肤如孩童般细嫩。
她们在远离战火的山间城堡中,学习那些关于古老时光中的故事,听老师讲古罗马的荣光,埃及的美人,希腊的艺术……
那是她一生中,永不再来的好时光。
她在很久很久以后才领悟,她们的决裂,并不是因为她又多爱那个男孩,而是因为,索菲娅对生命的漠视,令她恐惧。
在索菲娅眼中,似乎只有她与哥哥是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即便她们曾那样亲密。
她曾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这个性格乖张的贵族少女,让她为自己所用。
她曾可笑地以为,这女孩喜欢自己,依赖自己。
可现实却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当她试图利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却在那双漂亮如宝石的湛蓝双眸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诧异与玩味。
也看到了自己的狼狈。
索菲娅的姿态如此优雅、彬彬有礼,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却令她浑身冰冷。
那一刻她忽然醒悟,这一切只是贵族的游戏,她以为她能操控索菲娅,可在索菲娅眼里,她或许不过是一个漂亮的东洋娃娃,卖力而可笑地讨好着她,愚蠢又自以为是。
索菲娅愿意陪她玩这场游戏,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对遥远东方的旖旎幻想而已,如同那些患上yellowfever的白人男子。
她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改变她
即便她们曾如此亲密,她骨子里,也仍然有着奥古斯塔家族根深蒂固的傲慢与桀骜,极度的自我中心。
她为自己此前的自负感到难堪,也对这一切感到绝望。
当她终于看到索菲娅改变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
那个女孩已经因她而死,她已经犯下了太多不可饶恕的罪过。
在那个柏林的冬天,如果没有索菲娅,她活不到今天。
那么这一次,就将这条命,还给她吧。
庭院中梨花纷簌而落,宛若一场大雪,埋葬了廊下的剑与血,也掩埋了少女再也无法说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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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的少将死去了,连同他罪恶又辉煌的荣誉、弑父的原罪、毕生受困的禁忌爱恋。
纤柔的少女死去了,连同她灰暗又不甘的童年、满怀算计的求学生涯、痛苦压抑的,彻底沦为工具的成年时光。
这样的结局,或许无法抵消他们的罪过,但对于读者而言,死亡与遗憾,能让一切美化。
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唯有索菲娅没有。
她的一切罪孽,都被海因里希承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