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又下起大雪,来年的收成定然不好,阴霾遮蔽了赵国的天。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将军说了不让您出门。”
穿着朴素襦裙的少女吃力的追着前面的人,一袭长袍的姜岁安回过头朝她笑笑,“阿爹不让又如何,你好好在府里呆着,我自己会回去的,走了。”
姜岁安本是要走的,碰上一伙人往西市赶,愣在了路上。
婢女终于追上了她,恭敬的停在身后。
这一行的人,都被栓着手拉走。
“这些人我见过,本来压在东市卖给富贵。现在竟连牙婆都要跑了吗。”姜岁安呆呆的往前走去。
婢女顾不上规矩,一把拉住姜岁安不让她上去,随后自行跪下领罚,“小姐,情势如此,您救不了他们的。”
街上的人甚至不看一眼,这些要卖给贵人的奴隶,都要比普通百姓过得好得多。
国难当头,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奴隶多是惶恐、无助或绝望,可有一个人的眼睛是干净而坚定的,这样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
“我要他。”姜岁安拦下牙人,指着一身粗布仍清风朗月的少年。
“西市里这样文弱的人,十两都不值,二十两。奉劝你见好就收。”
牙人看来了生意想抬价,被一句话堵了回去,一看来者,更是只能同意。
如今的行情,能卖出去就是赚了。
姜岁安喜不自胜的看着来人,欢快的跑去抱住她的手,“婧鸢你来了。”
“郡主贵安。”婢女连忙跪下。
下人把银子给了牙人,带着少年过来,那人不卑不亢的向两人行礼。
“看你像个读书人,可识字?”姜岁安把人救下,万万不会让他饿死,预备带回去。
林婧鸢仔细打量一番,少年气宇不凡,不像个普通奴隶,不悦的拦住她,示意下人递给少年一锭银子。
“这是十两,郎君日后如何与我家小姐无关。”
少年并未接过银钱,向二人写了份欠条离开了。
姜岁安见他如此,也不好强求,只是可惜这样,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见人走远便不再纠结,挽着林婧鸢的手一同去逛市集,战火连绵,姜府已经冷清了很久。
“小姐,这位先生好像有些面熟。”婢女看着随管家来的少年,应该是姜府新来的先生。
姜岁安学了一天的礼仪,愁得不行,未料故人相见。将碗递给婢女,自己拎着裙子跑过去,看上去一天的课白上了。
“小郎君,你可还记得我?”
少年抬起幽暗的眼眸,淡淡点头,“小姐大恩,某自不敢忘。”
“你应该谢谢婧鸢,就是那日我身旁的人,是她救了你,你要报答找她吧。”姜岁安背着手瞧着他,换了一身绢布果然更好看了,“对了,先生如何称呼。”
“祁深。”
“祁先生!”
日子救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姜府依旧没有人回来,一晃就是两年。
“小姐,不行啊小姐——”
“我知道,父亲不让,但我偏要。”
“小姐。”
姜岁安见了鬼一样停下,婢女终于跟上了她,一看来人,恭敬问候。
“先生,你不是出去了吗,怎会在此。”姜岁安羞愧的低下头,逃学又被先生撞见。
“拜帖已投递郡主府,不日便有消息,小姐不必如此。”祁深低头回话。
姜岁安示意婢女遣散下人,看四下无人,想抱祁深的手,“先生你最好了。”
“不可。”祁深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为何先生一再拒绝我。”
“某只是个下人。”
“先生学富五车,我甚是仰慕。”
“某配不上小姐。”
“有何配不上,我又懒又不识字,你配我绰绰有余。”
“小姐千金之躯,非我等可肖想,某先告辞了。”
姜岁安看着祁深慌忙离开的背影捂着嘴轻笑。
先生,你跑不掉的。
自从祁深教会姜岁安下拜帖,姜林二人的见面次数大大增加,姐妹二人如胶似漆,可惜今日为止。
“你你怎么也认了。”姜岁安不敢相信,慢慢低下头。
“我们享受着氏族的荣华富贵,要付出代价的。”林婧鸢抬起她的头,轻轻拂去脸上的泪,目光温柔,“只是以后没机会见面了。”
林婧鸢要嫁到苏杭,怕是一生都回不来了。
姜岁安努力摇头,像是要把这些话从脑子里丢掉就不会发生,紧紧抱住林婧鸢,“你骗我的对不对,你说啊,你在和我说笑的。”
“他人很好,家世也不错,我是下嫁,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林婧鸢拍着她的背,同时安慰着自己。
这次见面在姜岁安惨烈的哭声中结束,她住了一晚依然不能消化事实,林婧鸢只能狠心送客。
“先生,我不想嫁人,我想像阿爹一样上战场。”消沉了很久的姜岁安看向祁深。
祁深抓着书卷的手顿在空中,慢慢放下。
“为何?”
“若阿爹回不来,皇上就要赐婚了,明明心有所属,可我一个女子如何自己决定。”
书卷被碾做一圈,留下了深深的指印,少年冷静的翻到下一页,不小心撕破一点口子。
“先生,我教你骑射吧,日后分别,你还要想起我。”
“好。”
祁深天赋异禀,姜岁安做了个示范便学得有模有样。
边关摩擦又起,祁深开始频繁出府。
又是一个不想学习的日子,抓住好久不见的先生,美其名曰需要放松,哄着祁深带她去郊外。
说是也要看看他的学习成果,祁深从容的拉开弓,瞄准红心。
姜岁安叫停,要纠正一下,钻进怀里摆弄他的手,“你别动,我在很严肃的教你,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在命令你。”
少女幽幽的体香混在空气里,祁深僵硬的保持原样,任人摆布。
姜岁安心满意足的点点头,转过身去炫耀。抬头是他深若幽谭的眸子,平日里面只有书卷,如今全是自己一人。
不受控制的踮起脚尖,直勾勾盯着他的眼,“不要动哦。”
其实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回府,不玩了。”
姜岁安落荒而逃,留下祁深呆站着。
颤抖的手轻轻触碰嘴唇,上面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
“先生快点,回府啦。”不像往常一样探出头大喊。
少女坐在轿子里捂着脸。
“小姐小姐,不好了,赵国败了”
近日一直不安的姜岁安立马站了起来,奔向报消息的下人,不受控制的浑身发抖。
“我父亲呢!我父亲有消息吗。”
“将军生死未卜”
“小姐!”
姜岁安晕厥过去,最后一眼是祁深担忧的脸。
“先生不可啊。”
“小姐为重,去叫大夫,快!”
困难的睁开眼,入目是朦胧的褐色。
门外的人听到动静立马进来,扶着姜岁安坐起。
“可有不适?”
姜岁安摇摇头,祁深放下心来。
“替小姐打水来。”
靠在床边打着瞌睡的婢女惊醒,忙和祁深一起出去。
“我睡了多久。”
“回小姐,两天了。”
“我爹呢?”
“”
无声何尝不是一种回答,姜岁安失魂落魄的洗漱着,没看到祁深回来。
“先生一直守着吗。”
“是。”
“去叫账房来。”
“是。”
带着大夫来的祁深听到了,默默离开,或许早就该离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那人抛出一句话,就开始猛喝茶。
“你倒是说啊。”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那姜家小姐要出嫁了。”
“这将府小姐也嫁的出去啊,我可不敢娶母老虎。”
“你是外地的吧,这姜家,可是顶好的人家,可惜啊”
周围人皆摇摇头。
“敢问兄台说的姜家小姐,可是唤岁安那位。”
一人带着斗笠,给那人送了壶酒。那人一见好处,喜极,和盘托出。
“这姜府也就那一位小姐啊,去年还见她在施粥,可惜了,听说是许给了镇南王,旁的我也不知了,嘿嘿,谢谢兄台的酒。”
镇南王是远近闻名的闲人,性情倒是没听说,或许是个好归处吧。
“小二,结账。”
祁深听了全程,丢下银子走了。
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姜府,看着矮了一截的边沿还能想起爬墙的人,武艺不行倒是爬东西厉害,为了出去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靠近这里,好像那个人的样子就在眼前。
“劳烦让一让。”
这句话也是那么相似,只是。
语气完全不同,记忆中的人总是笑盈盈的,说这句话的人却疲惫不堪。
祁深退后一步,抬头一看果然是她。
“先生”
姜岁安也看到了,呆呆的坐在墙上。
“你小姐,近日如何?”
“我先生呢?”
“嗯。”
“尚可,只是想见一个人,现在该回去了。”
姜岁安别过脸去,利落的跳回府里,沿着墙缓缓蹲下。
“小姐笑起来很好看。”
“先生也喜欢吗。”少女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嗯。”
“那就够了,就此别过。”
“迎新娘子咯。”
锣鼓声随后响起,旁边人一拥而上捡吃食和铜钱,只有一个人负手站着,一个小女孩扯了扯他的下摆。
“先生别哭了,新娘子让我给你的。”
祁深蹲下接过,认真的说着谢谢。
{这声夫君我私下练了好多年,却无缘说出口,想了想不能这样算了,先生,这是你的损失!}
背面还有
{二十两我还了,记得帮我去看婧鸢姐姐,别告诉她我也嫁人了。}
祁深轻抚着纸的折痕与泪迹,好像能看到撅着嘴边哭边写的人,轻轻笑了。
“哥哥你是读书人吧,真厉害,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小姑娘一脸羡慕的看着他,祁深想摸一摸她的头,却始终没有放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是个乞丐,没有名字”
“那你愿意跟着我吗。”
“我愿意先生,我愿意!”
“不用叫我先生。”
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称呼。
赵国接连战败,撑了不过几年便被全线攻破。
百姓的日子反而过得好了,近年风调雨顺,自然能扎根。
新帝是个明君,颁布了一系列新政,民众得以休养生息。
赵国,不,祁国强盛起来,只差充盈后宫了。
众人称赞的新帝正百无聊赖的听着群臣上奏,万变不离其宗的开枝散叶。
御书房内
新帝好奇的传唤唯一没上奏的大臣:“为何独爱卿未启奏。”
“婚姻大事,若陛下都不可自己做主,天下有何人可以。”
新帝看着气度非凡的臣子,越看越不应该,“不如朕给你赐婚吧,那个小丫头也可以,朕亲自为她找主家如何。”
“臣心有所属,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新帝在奏章中找出一份,“朕听闻爱卿曾在姜府任职教书先生,这份上书是你的吧。”
赵王室应妥善处理,一律处斩恐伤民心。
“让朕想想,那姜家小姐,好像是嫁去了镇南王府。”
“臣分内之事,均肺腑之言,绝无私心。”
“爱卿多虑,当年卿奉命到这赵国王都,如今朕怎么会因此降罪于你。”
与罪臣相交甚密是犯了大忌,祁深自觉请辞,新帝假意挽留,几番客气后准了。
祁乃国姓,臣子怎可用。
“这姜夫人一直未生育,是不是”
“嘘,怎可说主家的闲话。”
“要不是那人来报恩的,老爷早就把她休咯。”
“也是,你说那人怎的这么奇怪,不让告诉夫人,是不是和夫人”
“嘘,慎言。”
河亭里憔悴的少女朝院外望去,时间未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只是心再也回不到少年时,一辈子被关在大院里,几年像过了一辈子。
有人一世聪明,看透了所有人,为何就看不透,她从来不曾在意身世呢。
墙外的那里应该站着她的先生。
姜深靠在墙上,看了眼说闲话的妇人,两人哆嗦着跪下。
“去账房领月银,日后不要再来了。”
“是”
这王府啊,早就换主人喽。
没过几年,姜夫人去世了,大夫说是思虑成疾。只是并未入藏在赵王府祖坟,王府没几年也败了下去。
姜岁安死后一个月,姜深好像知道了什么,叫来当年的小丫头给两人合棺。
{本想护你一世无忧,是我误了。}
{神佛保佑,愿她来世平安喜乐,一世安康}
先生原先从不信这些,希望二位来世相遇,小丫头将纸条放进棺里,里面只有一坛骨灰。
只是姜岁安若知道了,怕是要怪不找个好看的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