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明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在离病床不远的地方还坐着一个无比熟悉的男人。
江淮安看见对方醒了也没有多意外,而是将手上削好的苹果放在床头,“醒了?”
沈长明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浓墨般的长眉微微皱起,似乎在讶异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此时办好所有住院手续的高助刚好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对方总算清醒了连忙走上前道,“先生,你总算是醒了。”
沈长明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沉声道,“我这是怎么了?”
“急火攻心而已。”江淮安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他。
他方才收到高助消息的时候就赶过来了,自然也看见了会诊的全过程。
高助是在纠结许久之后才选择打电话给江淮安的。
当时失态紧急,需要联系紧急联系人。沈长明的母亲英年早逝,父亲又被他亲手送进监狱。
自家老板这人一颗冷心,烦躁时也只会只身一人静静喝酒,一个好朋友都没有。
唯一说得上关系尚可的也只剩下江淮安这人。
事实上,江淮安和沈长明的关系并不算好,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称得上是恶劣。
不过是江淮安单方面的恶劣。
早些时候沈长明作为新贵在整个圈子里炙手可热的时候,唯有江淮安对他爱搭不理,甚至有时候明明公司所在的领域都不一样,但偏偏对方还会来抢沈长明手上的单子。
而一向睚眦必报的沈长明这时候都会选择视若无睹。
两人的关系就维持着这样诡谲的和谐。
这也是高助会选择把沈长明住院的事情告诉江淮安的主要原因。
沈长明低垂着脑袋,平日里被发胶固定住的额发落在光洁的额前,眉间的乌发被做噩梦时分泌的冷汗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看上去异常狼狈消沉,活脱脱一副路边流浪的大狗模样。
江淮安注视着面前的沈长明,看见对方这副可怜吧唧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那个被自己摁在地上揍的少年此时已然变成大人模样,有着和自己一样宽阔的肩背和与自己媲美的财力以及地位。
这样的沈长明已经有能力去保护江橙橙了。
但沈长明却好像陷入了一个找不到出路的困境,站在离江橙橙最近的地方,却迟迟不敢伸出双手。
对这样的沈长明,江淮安感觉到十分纠结,一方面是他不希望自己家的白菜就这样被野猪拱了,另一方面则是……
沈长明这一路走来的辛苦以及惊险他都看在眼里,对方对江橙橙的那份爱意有多深他全部一清二楚。
目前看来,沈长明确实是江橙橙最好的那个良人。
江淮安正支着下巴仔细思考的时候,就听见那个躺在病床的男人把高助支了出去。
一瞬间,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沈长明和江淮安两人。
江淮安看见沈长明那张煞白的脸,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下一秒就听见对方开口涩声说道,“她全想起来了。”
江淮安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就被牢牢定在椅子上,未动分毫。
他的脑子已经宕机了。
江淮安想到自己这三年以来对江橙橙提问时的隐瞒,感觉大事不好。
按照江橙橙以前的性格,这一场父女大战怕是在所难免。
江淮安沉默片刻,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长明没有犹豫,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简要叙述了一遍。
起初江淮安听到何杰的事情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炸毛的大猫,差点推门而出就直接去找人算账。直到听见江橙橙把别人车砸了的时候,原本紧皱着的眉头才微微松动,稍微舒缓些许。
听完整件事的起因经过结果后,江淮安依旧靠坐在沙发,望着失魂落魄的沈长明,径直问道,“所以现在呢?”
沈长明的长睫颤了颤,眼前又是江橙橙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头又是一阵揪痛,“我……不知道。”
沈长明虽然平日里让着江淮安,但不代表着会在对方面前露出这种脆弱的神色。
江淮安瞥了对方一眼,想了想前因后果,霎时间看出了这人内心所有的畏惧。
他不留情面地一语戳破,“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橙子因为这些事情就不喜欢你了?”
江淮安莫名想到了自己和孟涵的过往,脸色一暗,那双桃花眼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继续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倒不用担心。”
“橙子忘记这些事情这么多年了,但每年都眼巴巴地想要回c国,你觉得她是因为谁?”
沈长明没有开口接话,但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愈发感觉到难受,尤其是刚才江橙橙眼里透露出的受伤,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的他无法喘息。
江橙橙说的没错。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各自走在永远不会交集的路上,就连每天抬起头看见的月亮都不是同一轮。
哪怕他一直无声地陪在对方身边,但江橙橙却毫不知情。
无声的爱意虽然浓厚深刻,可终究是属于一个人的。
正如江橙橙所言,因为他的一时决定,他们失去没有彼此的三年,三年后的他们变化巨大,不再是最初那个在街角一起看雨的少年少女了。
江淮安在某些程度上和沈长明是有一定的相似的,他自然能猜得到对方心里的耿耿于怀和纠结之处。
他原本不想继续管这件事的,但在他的视线瞥到对方手里一直紧紧握着的粉红之星,还是忍不住回头继续道,“橙子觉得现在的你们和过去的不一样了,但那又怎么样?”
“只要你让橙子见到现在的你和三年前的没有什么差别不就可以了吗?”
“真正的爱是可以穿梭距离和时间的。”
沈长明感觉原本混沌的脑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两耳一阵嗡鸣,先前的怀疑和伤感在此刻顿时消散。
沈长明三年前没有打算离开江橙橙,三年后也不会这样做。
他一边深受前世对江橙橙愧疚的折磨,一边又因为此时江橙橙的话感觉到难受。
要不要继续见江橙橙甚至已然超过那些巨额订单,成为一道他束手无策的难题。
直到听到江淮安说完这些话,他内心的那股退缩终于消散。
他承认自己的劣性,也不否认自己的伪善虚假,他就是如此心切地想要和江橙橙在一起。
哪怕背着上辈子所有的罪孽和自责,也要牵着江橙橙的手走下去。
过去断掉的缘,就由他来连起。
……
此后数日,江橙橙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出门散心,而是一直呆在家里和孟涵种种花,喝喝茶。
江橙橙这次恢复的记忆不仅仅有这辈子的事情,还有上一辈子,也就是“原来”的江橙橙的记忆。
因为上一辈子到死前都没有见到孟涵,更别提受到母亲的关爱,为此她这几天格外粘孟涵。
只要孟涵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整个人宛如一只缠人的无尾熊。
孟涵自然很巴不得女儿天天缠着自己,只是一直找不到空当和孟涵单独说说话的某些人憋不住了。
在第四天的早上,难得在家吃早饭的江淮安瞥了一眼谈笑风生的母女两,轻咳一声,朝江橙橙问道,“都这么多天了,你还不去学校吗?”
江橙橙手上动作一顿,接道,“上课的老师去b市当评审了,学校让我们画完画稿交上去就可以了。”
孟涵也看到了女儿脸上一瞬间的僵硬,转头恶狠狠地剜了江淮安一眼。
江淮安巴不得孟涵多看自己几眼,他“嗯”了一声,又继续试探说道,“那天天在家不闷吗?你不是说在学校交了好几个朋友吗?”
“唔,”江橙橙啃了一口烤吐司,声线平直道,“上一个我以为的朋友前几天在咖啡厅里让我把前男友让给她,还想泼我咖啡。”
“不过最后倒是被我泼了一身的咖啡外带一杯水。”
短短两句话里信息量可不是一般的大。
江淮安蓦然闭上嘴,决定赶紧吃完就去公司继续上班。
也不知道为何,自从江橙橙恢复记忆后,她整个人就变了不少,以前那副卖乖的模样倒是少见了,身上反而是有了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扎人的尖刺。
这种转变在几天前还明显一点,今天倒是好了不少。
就在江淮安即将离开的时候,撑着脑袋吃东西的江橙橙倏尔开口喊道,“爸,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江淮安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倒也没拒绝,问道,“怎么了?”
江橙橙放下手里的东西,直直地看向江淮安,眼底深处若隐若现可见寒意,“我想知道苏茜现在在哪里。”
她第一辈子的惨死,还有去到其他世界受到的折磨,就连这辈子最后的车祸都出自这个人之手,江橙橙这次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
……
当年苏茜驾驶车辆故意造成江橙橙重伤昏迷的事情在a市圈子里闹得很大。
当时江淮安因为这件事暴跳如雷,不仅亲手把苏茜送上法庭判上重刑,还把所有和苏茜有关系的人全都一把揪了出来。
其中就包括被苏茜当过枪使的沈岳。
沈岳起初以为苏茜只是想给江橙橙一个教训,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女的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在他得到江橙橙出事的风声后立马就跟着他妈跑去找沈老爷子求情。
可沈老爷子和江淮安打交道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人极度护短的性子。
尤其是沈岳还碰了江淮安为数不多的逆鳞。
沈老爷子当即展现了他果断决绝的手段,直接让自己儿子和沈岳的母亲断绝关系,再把这两人踢出沈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沈岳一下子从万人追捧的沈家长子变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豪门棋子,向来以正妻出身的沈岳一下成了近几十年来a市上流圈子最大的笑话。
但江淮安可不管这个,他依旧把这笔帐算到了沈家头上。
尽管江淮安曾经恼怒过沈长明没能再要紧关头保护好江橙橙,但在他看完现场的监控后,对沈长明的怨气没有原来那么深了。
他看的见是沈长明推开了江橙橙,也是江橙橙那个傻子在最后的时刻毅然决然替沈长明挡下这场无妄之灾。
这件事不能怪沈长明。
从那以后,虽然他和沈长明的关系并没有多友好,但他依旧鼎力相助。
沈长明有了江家和顾家背地里的支持,又没了可以伤害他的软肋,这一路遇鬼杀鬼,走得狠绝坚定,很快就把根基不稳的沈家搞得彻底崩塌。
可惜沈老爷子没有看见到那一天。
沈老爷子在得知自己的儿子为了欠下的巨额外债,私自挪动公司财务的事情后整个人气的直接当场脑血栓,紧急送进了icu。
沈长明作为最有可能获得沈氏的继承者自然要日日夜夜守在沈老爷子身边。
他看着那个向来不可一世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的孱弱模样,内心的恨意并没有消解多少。
他知道要是眼前这个人多管一管儿子,他的母亲就不用遭受那些腌臜事情,受尽旁人的冷眼和窃窃私语,更不用最后以那种悲惨的模样离开这个世界。
沈长明对沈家恨进了骨子。
于是他就在已经丧失言语功能的沈老爷子面前,讲述着自己是怎么挖坑给沈老爷子那愚蠢的儿子跳的,又将要以哪一种方式彻底搞垮沈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
当沈长明看见对方目眦欲裂的神情时,他的内心万分愉悦。
只可惜,这个无能为力的老人并没有看到最后。
因为沈老爷子最后无法忍受数次抢救的折磨,在一个无人看守的夜晚,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拽掉了氧气面罩。
沈长明对于沈老爷子的死去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彼时沈家早就因为沈老爷子的离世乱成一锅粥,人人都在想着怎么多争点股份,无人留意还在医院太平间的沈老爷子。
最后还是沈长明把那一捧骨灰带了出来。
只不过那一捧骨灰被他洒在了一块荒地之上,而装着骨灰的瓦罐则被他扔进了垃圾场里。
这是他对沈老爷子最后且唯一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