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明在班主任抵达医务室的没几分钟后也到了,在这其间一直靠在门外静静听着里面的说话声,也得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少年宛如一棵白杨伫立在洒满阳光的走廊之上,略长的额发在白皙光洁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剪影,那红润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而连接着脖颈的下颚线绷得愈发紧,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没过半晌,里面的许青珠和姜瑜跟在班主任后面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
班主任率先发现站在门边的人,不动声色地扫了几眼沈长明——她自然知道今天这场意外皆由眼前人而起。
一想到这里,她便推了推眼镜框,目光犀利地看着沈长明,“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长明脸上并没有闪过任何意外或者心虚的情绪,依旧顶着那场面无表情的脸说道,“我和江橙橙认识,来看看她。”
班主任没有说话,紧紧地盯着沈长明一会儿,才颔首,沉声道,“看完就赶紧回教室去。”
沈长明是他们班学习最好的学生,因此班主任多多少少对他有点纵容。
班主任说完便扭头望向身后扭扭捏捏的两个女生,沉声道,“还不快点回去?”
幸好今天的江橙橙情绪还算稳定,没像之前一样,否则估计这两人就那么容易离开了。
许青珠和姜瑜刚逃过一劫,腿脚都有些发软。
她们抬起头看了几眼沈长明,嘴巴微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还是默默闭上了嘴,互相拉扯着离开了此处。
而沈长明望着她们两个飞快离开的背影,凤眼微眯,深邃的眼眸里尽是沉沉浮浮的暗色。
……
江橙橙坐在床上,整个人还没有从沈长明的质问中缓过神过来。
她嘴唇嗫喏了几下,还是没能吐出几个字眼。
然而沈长明见到她这副模样,并没有选择放弃质问,而是缓步走到江橙橙面前,一字一句说道,“谁让你自作多情干那么多事情?”
“我被人怎么议论有影响到你吗?”
沈长明说话的语速并不快,和平时相比反倒是放慢了不少。
不过从那张薄唇里说出的话就没有那么好听了。一个又一个轻巧的字眼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锥子一下下扎进江橙橙的心底,让她脸上逐渐没了血色。
沈长明见到那张脸上的血色霎时消失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冷声道,“还是以为我真是你养的一条狗,别人说我,你都不乐意——”
“才不是这样的!”江橙橙原本微微低下的脑袋骤然抬起,那双漂亮的杏儿眼里在灯光的照耀下泪意更显。
江橙橙这段时间以来瘦了很多,从原本人人在背地里讨厌的江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为小有爱慕者的新晋话题人物。
此时那张减去多余肥肉的脸上未见半点血色,那樱粉色的唇也贝齿咬得有了血痕。
但江橙橙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说了一句自己平时都不敢说出来的话——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那样说你。”
江橙橙这句话一出,整间房间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她在把话说完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会引起怎么样的误会,手足无措地想要说点什么补救的时候。
沉默至今的沈长明却倏尔俯下身,眼睛和慌乱的江橙橙平视,两人就这样在异常的暧昧里安静了许久。
就在江橙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羞得喷火的时候,沈长明的一句话却让她整颗心径直坠入冰窟——
“江小姐,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江橙橙扭过头,刚想要着急否认的时候,却看见沈长明嘴角那么看似嘲讽实则无情的笑意。
骤然,江橙橙整个人的四肢暖意褪去,只剩下瑟缩的寒意。
她突然意识到,沈长明这样问自己并不是想要一个回答。
如果她这个时候真的说“是”,那么得到的东西绝对远远比这抹笑更伤人。
江橙橙在这一刻仿佛吞下了一枚火烙,疼得她恨不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但身为江家小姐的江橙橙并不会就这样流露出自己的脆弱,恰恰相反地,她在这一刻重新立起了自己全身的刺。
只听见“啪”地一声,江橙橙抿着唇直接干脆地打了沈长明一巴掌。
江橙橙望着沈长明白皙的侧脸上的红意,悄然掩藏起自己发抖的手,微抬着下巴,以一种鲜少在沈长明面前表现的上位者姿态,说道,“现在你清醒一点了吧?”
“谁会喜欢像你这样的人啊?少自作多情了。”
不是的。
才不是这样。
江橙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内心这般大声叫嚣,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差点崩塌。
但她最后还是坚持住了,就这样以一种高位者的姿态凝视着沈长明,仿佛这样自己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沈长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侧过了头,乌黑光亮的额发凌乱地遮掩住那双凤眼,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如何。
江橙橙并不怕沈长明动手打自己。
因为对于她而言,精神上的打击比肉体上的折磨更加痛苦。
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江家的显赫背景,千金小姐的枷锁以及江淮安的漠视下一点点长大,她在孤身一人走过的这段岁月里学到最多的就是,如何用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那些不可窥见的心事。
这一次,她也选择了过去无数次的做法。
哪怕在打下那一巴掌和说出那些话的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沈长明并没有动手,而是缓缓地扭过头,和江橙橙对视。
那双漆黑宛如无星夜晚的凤眼里尽是江橙橙看不懂的东西。
但沈长明并没有让那些情绪外露多久。
他用舌尖顶了一下嘴角处,那里若有若无地传来血腥味——方才江橙橙的那一巴掌并没有收力且来得意外,让他的虎牙不小心划破了唇内的一小块地方。
沈长明望着江橙橙那双盛满强装的镇定的眸子,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笑出来,“那就好。”
语罢,他便徒留少女一人在这间空荡的屋子里,转身离开。
江橙橙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校医姐姐从外面回来之后,才慢腾腾地躺回床上,一点点蜷缩,直到变成一只小虾米才作罢。
江橙橙的长睫微微颤抖着,就像是一只振翅的蝴蝶驻足在那里。
过了几秒,一滴清澈的水珠从蝴蝶的翅膀之下悄然越过,埋入结白的枕巾,最终消失殆尽。
……
放学时刻,天空上布满一层又一层灰白色的乌云,遮蔽住了所有的暮光,让世间带上了点了无生机的灰白,稍顷便落起了细如绣花针的小雨。
许青珠看见这场雨下的小,而且也没有下大的意思,便打算淋雨回家。
她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在距离学校只有两个街区的高级公寓里。
如果顺着巷子走,不稍片刻便能到家。
许青珠今天就和往常一样抄巷子的近路。一路上的风景和平时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但可能因为今天是阴雨天,所以巷子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许青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企图让那些胡思乱想全部消失,脚下步伐加快,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而就在她距离家里只剩下一条小巷的距离时,许青珠看见一贯无人的小巷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背着黑色的书包,整个人斜靠在小巷掉漆的墙面上,从对方的身形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男性。
对方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兜帽卫衣,此时兜帽也拉起盖在脑袋上,隔着雨幕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那人指尖还夹着什么东西,偶尔有猩红的星点一闪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许青珠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背脊吞噬了她。
她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看着那人。
可那人也没有动,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烟,看上去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许青珠见对方许久没有动作,整个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不少。
她一边在心里暗暗说自己想太多了,一边抬脚往对方那边走去。
小巷并不宽阔,反而因为沿路经常堆着杂物,所以显得愈发狭窄。
许青珠从那个男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两人只隔着半臂的距离。
也不知道为什么,许青珠在路过男子身边的时候突然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步入眼帘的就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裤兜不远处还有一个白色的标志——
那是附中的标志。
电光火石之中,许青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瞳孔皱缩,刚抬步想跑就被对方长臂一伸,牢牢逮住了书包。
那人也懒得废话,见她发疯了一样想跑,直接手臂一个用力,借着书包把人拉回来,随后摁在小巷墙上。
许青珠刚想大声尖叫,却被那双弧度锋利的凤眼里的寒意给震住了,一个字也冒不出来。
沈长明冷冷地望着她,吐出两个字,“闭嘴。”
许青珠当即也认出了沈长明,她这时候还以为沈长明是江橙橙派过来找自己麻烦的,登时整个人泪如雨下,使劲摇着头。
沈长明见对方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并没有任何的怜悯之情,而是开口道——
“有些话能说不能说,你自己应该有数。”
“我从来不打女的,当然,你如果想当这个例外,我也不介意。”
“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见和江橙橙的名字,如果做不到,那么……”
沈长明顿了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水杯,里面盛满了刚烧好的开水。
他漫不经心地拎开水杯的盖子,将水贴着许青珠的腿部倒下。
开水并没有浇到许青珠的腿上,而是径直倒到了地上,偶尔溅起一两滴滚烫的水珠落到许青珠的小腿上,让她低低喊了一声。
沈长明做完这一切,才缓声道,“下一次这杯水浇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明白了吗?”
许青珠看着面前那双染着笑意的眸子,浑身不断战栗,泪水无意识地夺眶而出,她疯狂地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那就谢谢你的配合了。”沈长明轻笑一声,没有打算继续再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插兜转身就走进幽暗的小巷深处。
许青珠看着那人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整个人才顺着墙面缓缓半蹲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在过度的惊吓下,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坠落到地面上。
在今天之前,许青珠对沈长明其实是有好感的。
不仅仅因为沈长明有着优异的成绩还有着俊朗的外表,更是因为对方从来不和班上那群男生一样讲着某些不好听的话。
少年时期的好感总是妙不可言,情愫总是在某个瞬间被突破心土,伸出了芽尖。
但在今天过后,许青珠心里那点芽尖便被掐得一干二净。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副正人君子模样底下藏着的是一只多么可怕的怪物。
……
沈长明走在回江家的路上,一路上灯火通明,车行道上也熙熙攘攘,偶尔一两声鸣笛闪过。
走到一半的时候,沈长明突然停下脚步,静静不远处那片破旧的筒子楼。
那片筒子楼就像是一只潜伏在城市的猛兽,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从来没有清醒的一天。
那里充斥着欺骗,贫穷,恶意,和眼前繁华的a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长明站在十字路口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朝那片昏暗之地走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到这里了,但那个房间的钥匙却依旧静静躺在他的兜里。
沈长明熟练地走过几个拐角,最终停在一栋最为破旧的筒子楼前。
此时已经是下班时间,筒子楼的租客也回来了大半,尽管各户都开着灯,但低瓦数的电灯却仍然昏沉一片,无法照亮这块区域。
然而沈长明早已习惯。
他拿出钥匙,开锁推门,走进那间承载着自己十几年生活的屋子。
屋子很干净但也很空,没什么家具。
整个房间最为显目的就是正中央那张黑白的女人遗照。
沈长明没有在上前,就这样站在门口和女人对视。
过了片刻,他仿佛看见照片上的女人唇形微动,吐出几个字眼。
沈长明对那几个字早就了然于心。
他沉默半晌,退出屋外,重新拉上了门。
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正如他和江橙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