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心悲从中来, 哭得难以自抑。邵知新正不知所措,徐钰回来了,按着江平心的肩膀, 让她靠着自己,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学生做完操, 陆续回到教室,打打闹闹地冲进门,发觉气氛不对, 又赶紧收了声。停在教室后排窃窃私语, 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扰。
江平心听到人声, 胡乱抹了把脸,抽噎着将眼泪止下去。控制住呼吸, 强行平复胸口那阵激荡的心情,随后推开椅子,快步冲向厕所隔间。
邵知新跟徐钰对视一眼,没有跟随,见下节课的老师提着教案走进来, 同对方礼貌点了点头, 结伴离开教学楼。
回去的路上, 两人都有点沉闷。车一路开到分局停车场,只互相说过两句话。
进了办公室,邵知新问:“黄哥呢?”
走廊尽头一般是大家用来抽烟的地方, 那里通风好, 不至于烟味弥漫。
黄哥站在窗户前,头发被风吹得杂乱, 眯着眼睛,对着远处街道上一对正在吵架的行人出神地看, 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笑着问道:“有收获吗?”
邵知新迟疑了下,自己也不确定地说:“算……有吧?”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算啊?”黄哥扬起下巴嘲笑道,“瞧你这幅愁眉苦脸的样,至于吗?”
邵知新站到他对面,背靠着身后的白墙,想想又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他,问:“黄哥,江静澄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哥转了个身,背对着窗口,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邵知新将今天教室里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黄哥面无表情地听完,目光淡静地点点头,笑了下,问:“想知道啊?”
邵知新直觉是有些不大好的隐情,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张开嘴,还是闷声应了句:“嗯。”
黄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了叼在嘴里。红色的火星明明灭灭,他斟酌了将近半分钟,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后,两指夹着悬在垃圾桶上方,说:“她姐没有身份证的,你知道吗?”
邵知新一时没理解这开场白:“啊?”
黄哥说:“江静澄的户口本被扣在老家了,她不敢回去拿,当年管的也没现在这么严格,她能找到一些散工,就那么一直混着。”
邵知新奇怪道:“那江平心的户口是落在哪儿啊?不是街道办的人走关系给她们落的户吗?”
黄哥弹了弹烟灰,摇头说:“不是,江平心那时候还太小,没搞懂,A市根本没有户口能给她落啊。也是运气好吧,两姐妹在南区流浪的时候,遇到一个好心人。同样是乡下来的,单身女人,带着个儿子,看她们实在不容易,就同意她们把江平心的户口落在自己家。她姐是个胆子很大的人,直接找街头那些办假^证的,伪造了一批证明文件,递交上去申请。街道办的人看她们都很可怜,帮忙走走关系,把江平心的户口问题先给解决了,让她可以正常入学。不然就凭她们两个未成年的女孩儿,早送福利机构去了。”
邵知新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黄哥偏过头,对着窗外吐了口烟,风很快将烟气带了出去,还是有少量刺鼻的味道飘荡在楼梯间。
“江平心是年纪小,七岁,那个女人又是农村户口,乡下管理不严格,借口计划生育没及时落户还能骗得过去。江静澄就不行了,她自己也怕被老家的人发现,所以偷偷躲着□□^工。”
邵知新问:“那个帮她们的女人呢?她名义上应该是江平心的母亲吧?”
黄哥有些唏嘘地道:“也死了,后事跟文件还是你们何队帮忙处理的。她其实也不容易,住在江平心家附近,能勉强帮忙照顾一下,但是自身难保啊。”邵知新以为自己闻到了阴谋的味道,表情肃然道:“怎么死的?”
黄哥呲了口气:“儿子进去了,家里又欠了一屁股债,觉得生活没希望了吧,想不开就自杀了。两个案子没关系,你别瞎关联。”
黄哥被他打岔,思路跑偏,回忆了下,才接着往下说。
“江平心说她姐一直在超市做收银员,其实不是,她姐是在会所工作的。日常的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聊天。”
邵知新愣了下,下意识地说:“不可能吧?她不是……怎么可能啊?”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三四个念头,心情跟着上下起伏地翻转了一遍,理智上明白过来,情绪上仍旧有些无法接受,最后只能化作一声五味杂陈的困惑:“啊?”
黄哥扯扯嘴角:“你自己想想,江静澄没怎么读过书,初中念得稀里糊涂,手机都不怎么会用,又没有身份证,怎么找稳定工作?就算真给她找到了,收银员的工资顶天了也就两千多块钱,江平心的学费、生活费、补课费,还有房租、水电,她怎么可能负担得起?”
邵知新不语。他从没面对过这种压力。
生活中的各种琐碎,看起来轻飘飘的,等真压到自己身上,就变得跟泰山一样沉重。
黄哥喉结滚动,不大是滋味地说:“江静澄最早是在会所里端盘子的,那里的工资开得比较高,负责人见她长得漂亮,一直劝她跟着一起做。江静澄起初不敢,拒绝了。但是那种场所嘛,就算你不做,被动手动脚也很正常,而且周围都是些扭曲的价值观,人整天待在里面很容易被物欲影响。慢慢她也入了行。”
也许是烟呛了嗓子,黄哥用力咳嗽了两声,然而那种不适的感觉还萦绕着,像混着沙,卡在他的呼吸口。
还没成年,带着妹妹从老家逃出来,每日奔忙地劳作,只是为了能独立地生活。
江静澄勇敢、果决、坚强、勤奋。拥有很多人都不曾具备的优点。
偏偏命运无法对她的付出给予平等的反馈,社会是一级高于一级的难关。江静澄逃过了一劫,贫困跟学历仍旧牢牢压住她的头颅,迫使她无法昂首挺胸地生活。
江平心的存在又是她的另外一道枷锁。她出发时满怀着的志气与决绝,在日复一日的困窘中打磨成了细碎的沙砾,失了光华,变得不值一提。
还没来得及感受命运的无常,就被推上一条没有选择的道路。
“江静澄的同事说,她非常内向,总是忧愁烦闷,不工作的时候基本不怎么说话。只有江平心会觉得她姐是个乐观开朗的人。”
黄哥舔舔后牙槽,没什么心情抽烟了。
“她出事那天,本来是跟老板约好了要早点走的,结果临时来了几个熟客,非要点她的单,老板不想得罪客人,就不许她离开,她只能跟着客人喝了一晚上酒,到深夜11点左右才从店里出来。”
那一片夜晚的景象清晰出现在他脑海中。
潮湿的风里夹着雨,湿软的泥地上是一滩一滩浑浊的水坑。一丛丛的杂草没过人的小腿,在秋季的寒凉中枯黄了大半。
女人不舍得车钱,让出租车司机在要拐角的路口停下,自己撑开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进边上的小道。
“那天晚上下雨,一路上黑灯瞎火的,她酒喝多了,步子都走不稳,半路摔了一跤,小腿被地上的钢筋划出一道口子。伤口有十多公分长,血不停地往外淌,衣服也弄脏了。再往前一点,就是她自杀的河边。她把衣服脱了,叠好放在袋子上,人下了水。她本来就喝了酒,脚上又有伤,挣扎了一小会儿,根本没力气爬出来。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黄哥“呵”了一声,带着无奈跟一点对自己的嘲讽:“江平心提供的那些线索,我们能怎么回复啊?我们难道要告诉一个才上初二的学生说,你唯一的家人,你的亲姐姐,为了供你读书,在色qg场所做三陪?让你去,你去吗?”
邵知新惆怅万分,两手搭在窗台上,视线低垂着,看见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外墙沿着一道缝隙爬进,绕了个圈儿,又转回去。
黄哥似是叹息着说道:“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说啊。而且这根本不是一起刑事案件,不归我们负责,剩下的事情交给派出所了。所里头的人估计也不好意思讲得太明白,谁都没想到她能坚持那么多年。”
黄哥将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方的石英石格子里,说:“后来被扫黄的端了呀,问题是有用吗?人已经没了。”
两人在风口站了会儿,黄哥从兜里摸出一块薄荷糖,直接用牙齿嚼碎了,往手心哈两口气,觉得味道不重,准备回去工作。
邵知新如梦初醒,连忙叫住他,语速飞快地道:“有没有可能,江静澄不是自杀的,她是意外死亡?”
黄哥停下脚步,面容沉静地看他。
邵知新比手画脚地给他演示:“你看啊,她摔了一跤吧,腿上有血,衣服上都是泥,她走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可能会吓到江平心,决定去河边洗个手。冬天^衣服穿得太厚,行动不方便,所以脱了放在旁边,结果蹲下去舀水的时候,重心控制不住,滑了下去,不小心淹死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对吧?”
黄哥斟酌片刻,迎着他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新啊,我这么跟你说吧,江静澄的案子之后,我跟何队去过案发现场三次。每次都是下雨天,晚上11点钟。何队撑着伞,沿江静澄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然后下到河里再爬起来。整个过程我们非常清楚。有没有可能是意外,我们也很清楚。”
邵知新眼中的热意逐渐凉了下来,酸涩让他用力阖上眼皮。
黄哥一个个字说得很慢,同时压得很沉:“先不说,意外溺亡或是跳河自杀的死因,不是由我们刑警队负责判定的,我们当时面对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这个。对于一个才13岁的孩子而言,是让她怀着愤怒继续执迷不悟;还是给她把现实敲碎了掰清楚,让她知道她在她姐姐的人生中施加了多大的负担。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谁也下不了决定。”
“你以为江平心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姐姐自杀的结论?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她没有办法接受的,是觉得自己成了迫害剥削她姐姐中的一员。我们就是告诉她,江静澄是意外身亡的,你觉得对当时的她来说,有太大区别吗?”
邵知新鼻翼翕动,认真听了,揉碎了思考,良久后,声音很轻地说:“我知道了。”
黄哥想起件事,平缓地跟他说:“我们开会的时候,你们何队,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警员,她坐在会议桌的最尾端,听大伙儿讨论什么权责、什么未来、什么三观,什么道德建设的,冷不丁站了起来。”
当时的中队队长问她是什么意见,何川舟平淡地说了一句:“随意吧。”
她大概是最能跟江平心感同身受的人。
黄哥:“她跟我们说,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的东西,执拗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没有必要非得在当下学着放下。等什么时候能承受得了了,再去面对现实,没什么不对吧?所以我们当时决定,等江平心高三毕业之后,如果还想知道,就再告诉她。”
黄哥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这个重任以后就交给你了。”
他追上黄哥的脚步,支支吾吾地拒绝道:“别吧?黄哥,我不擅长这个。”
黄哥立即捂住自己的耳朵。邵知新更大声地喊:“黄哥!别啊!你再想想!”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区,徐钰快步迎出来,竖起手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市局的人来了!嘘——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