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替代
律若明显茫然了一下。
他站在月季花荫底,白皙冷淡的脸上,薄薄的唇不自觉抿到了一起。细密的睫毛在水晶似的眼睛投下淡淡的,叫人心软的灰影。柔软温暖的羊毛衫高领衬托得他就如大学图书馆的书呆子学弟。
被高年级学长刁难了,却只会手足无措站在书架旧纸堆里。
异种坏心眼地欣赏他的无措。
它修长的手指闲适地点了点档案,整暇以待地:“不给感谢就不给你哦。”
律若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
异种立刻敏锐地补充:“不准去搜星网。”
律若抿紧了唇。
尽管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莫名就是透出一些委屈和不高兴的味道。
异种悠闲地敲着桌子,好看的指节在光里叩出“笃笃笃”的声音,不紧不慢为难它的书呆子。
它比真正的“学长”恶劣多了。
“不准查星网。”
“不准送研究成果。”
“不准照搬别人的。”
三条苛刻的要求下来。
“给你一分钟,”异种以手支颐,温温柔柔地问,“够吗?若若。”
律若根本就不会拒绝学长,哪怕学长教过他。它就是故意的。
律若就像被草草从书堆里拽进舞会的书呆子一样彻底迷失了方向,羊毛领子细小的绒毛在光里亲吻他白皙的脸颊。他可怜地站了一会儿,和刚出厂的机器人没两样,面对完全陌生,超出算法的指令在原地可怜地死机了。
等到时间过去小半分钟,律若犹豫地向前走了一点。
又停下来。
似乎不确定自己的思路对不对。
异种抬起手,放在唇边,遮住弯起的弧度。
短短两步路,律若走走停停,最后他站在“学长”面前,异种倚靠着椅背,等他下一步的行动。他又站了一小会儿,直到只剩下最后几秒,才迟疑着慢慢弯下腰。一片浅粉色的月季花瓣擦过他的银发,落到异种的肩上。
阳光、白栅栏、粉月季。
新元1076,律学弟在月季天光里,吻了异种的眼睛。
——————
天光照过云层。
云隙光如金子般落下,自由军的北方基地的钢铁骨架在光中闪闪发亮。荷枪实弹的士兵来来往往,一堆又一堆无比重要的档案资料被装进军事密封箱。这些密封箱很快就会被送上战机,启程载往鸢尾庄园。
自由军的科研人员在一旁忙碌。
“好奇怪,”一位研究员打开个人终端,三番两次检查,“那个人居然还没回答。”
“还没回答吗?”他的同事诧异地道,“不会吧,你是不是忘了把问题添加进项目列表,他没看到啊?”
“我早检查过了,有添加进去啊。”
研究员见同事还是不信,索性将自己的终端一转,怼到同事面前,让他自己看。果然,研究员将自己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清清楚楚写在了项目任务日程空间里的“错误待校”里,并且发布了得有两个钟头。
不仅如此,其他人写上去的“错误待校”也统统没有得到回答。
“不可能啊,奇了怪了。”
同事反反复复刷新,一脸“定理被打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在“错误校对”里往上推,还有一堆密密麻麻且乱七八糟横跨物理学化学信息学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全是“那个人”负责的项目研究员遇到的问题,还有很多其实是自由军其他科研项目的人员遇到的。
“那个人”是对律若的戏称。
前军事裁决部部长兼联盟科研院最年轻
的s级天才,律若的加入,随时间推移,对自由军内部成员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绝大部分自由军成员受新元1073到新元1076第三阶段战役爆发前,律若主持的全数控社会监控系统项目影响,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但异种战争持续进行,平时交流闲谈的时候,怎么也绕不开他这个影响局势的关键人物。
一些自由军就给他起了个绰号:
“new-you-know-who”
别的自由军成员提及“new-you-know-who”这个称呼,大多的是痛恨的、忌惮的、复杂的、反感的,但研究人员们提及这个称呼那就完完全全是崇拜了——如果不是自由军纪律明确要求禁止偶像崇拜,说不定还有被项目折磨得欲生欲死的研究员给他刻个像来每天拜上一拜。
研究员向来是最游离在科学和道德边沿的家伙。
他们向来有着十分灵活的“道德标准”——意思就是,如果遇到碾压一切的超级天才,他们的立场向来格外……格外晃荡,就算是自由军的身份,也阻碍不了他们一颗飞蛾扑火崇拜大佬的心。
而恰巧,律若就是这么一个跨世纪的天才。
律若不和人沟通,也很少和自己手底下的成员进行交流,指导。
但他率领的团队往往研发进程极快。
因为他习惯在每天七点到八点处理项目的团队成员在项目研究中遇到的问题。
只要前一天将遇到的问题,写进项目的“错误待校”问题墙上,第二天不论是什么问题,肯定会得到“那个人”的解答。如果是算法方面的错误,会被直接纠正。如果是实验设计上的方向偏差,会得到其他几种新的可行性更高的实验方向。
自由军的研究员刚被调到他手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愿。
结果没过两天,一个个纷纷哭天抢地逮着上司,求着要在他的项目待到山枯海烂,长长久久。
用个研究员的话来说,就是“有律部长在,就算研究部全是一群猪!都能被带飞!”
是个科研狗就知道有个超神老板是多爽的事。
你辛辛苦苦,死磕大半个月,算到天昏地暗算不出来的玩意,大佬一扫,直接就能给你报出数来。你绞尽脑汁,翻来覆去修改还是失败,埋头苦干十年的实验模型,大佬能一天内给你解决——虽然说科研不畏艰难,十年磨一剑也是正常的,可哪个缺心眼的真的愿意十年二十年,全灰头土脸待在一个大坑里来来回回走弯路啊?
特别是联盟很多知识和技术,都处于上层的控制封锁中。
旧纪元有的“学术下移”现象并没有在星际时代再次上演。信息化,精英化的社会下,高精尖技术,被精准严密地封锁在了上层阶层。出身平民和底层的自由军科学员,哪怕天赋再高,再好,只要不加入财团,不投靠执政的学派,成就注定有限。
在律若被自由军带回,与自由军达成合作后,自由军的研究员比其他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力人员更能真正感受到这种技术上、知识上、思维上的封锁。
以及,律若这位完成星际时代“知识大一统”的跨世纪天才到底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个人,就等于联盟的所有封锁知识库。
自由军研究部的老前辈都被他的加入惊动,跟进了两个月后,全都在私底下告诫部门的其他人,自由军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超级天才,顶尖科学家,还是一个打破联盟政府精英封锁的机会,鼓励研究员抓住一切机会从律若这边多学习多掌握一些新技术,新知识——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大,而律若对团队成员的年龄状态有严格的要求,他们甚至都想厚着老脸,挤进他的项目团队。
项目团队人数有限,自由军的其他研究员只能
厚颜,挤进了律若带团队的项目安排日程的“错误待校”空间,眼巴巴跟在直属团队研究员后面,小心翼翼把自己遇到的紧要问题也写上去,排在三级待处理的目录里。
起初这么做还有点担心。
毕竟前军事裁决部部长,s307研究室研究长不近人情的声名在外,大家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顺手解答一下非率领团队的问题。
很快,大家就发现,写上去的问题,在一级和二级问题解答完毕后,也都一一得到了解答。
——就是回答得明显很言简意赅。
看得懂就看,看不懂,也休想能得到半个字的解释。
虽说这种冷淡的解答非常不友好,但自由军的研究员还是如获至宝,纷纷跑过来“蹭指点”。久而久之,大家也发现了律若的思维。他似乎不管提问的到底是谁,只将全当做待办的日常事务。
写上去,他就解答。
超过“七点到八点”这个解答时间,次级问题就不予处理。
精准,一板一眼得就像按程序做事的机器人。
部分研究员私底下嘀咕,怪不得联盟研究院在近三年技术突飞猛进,各种研究发明不断出现。天知道那些研究院的人,趁银翼集团的钟家主牺牲,借律部长这个特性,“蹭”了多少科研思维去。
——那可都是没有写真正的一作、二作是谁的学术成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由军研究部一群道德底线本来就比较“灵活”的研究员,越来越有“叛变”的迹象:
他们觉得新元1073年-新元1076年的三年联盟高压统治不能全部归罪到律若身上。
一个连其他团队的人过来蹭思路,蹭设计,都一板一眼,完全不知道其中牵扯到多少利益的人,真的懂什么是“名利”什么是“权力”吗?换句话说,就算真的将那个特权放到他手中,他知道该怎么用吗?
今天,眼见已经快九点了,原本该解决的“错误待校”一条都没有解决,研究员们议论纷纷起来。
以律部长比机器还精准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可能睡过头了。
该不会出事了吧?
可他又不住在自由军的基地内,如果不上线,别人根本不知道他到底什么状态。
几名研究员对视一样,赶紧跑去找唯一能直接联系上律若的领袖。
————
自由军科研人员崇拜的对象被按在花丛下,
异种半跪在藤椅上,一手按着扶手,一手摩挲律若的唇。
它复刻自样本,生得有些薄情的眼皮还弥留刚刚律若生疏吻上来的微凉触感。柔软,轻盈,如同坠落了一片清晨的月季花瓣。
指尖缓缓按压食物柔软殷红的唇,异种的眉下被花丛落了片薄薄的阴影。
它——又或者说样本,生得其实很有几分凉薄,眉骨高,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唇比常人更薄,一旦褪去笑意,就显得加倍危险。黑玉似的头发垂在白得透出冷意的脸颊边,平添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
敛去温柔、笑意后,它的视线,说不出的令人不安。
晦涩的贪婪、恶念在眸底闪烁
就像一条蛰伏的巨蟒,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想将律若连皮带骨,一块儿吞掉。
过了一会,它才缓缓收敛起属于异种那种永无止境的贪婪和永远不知休止的饥饿感,一点点牵起唇角——如果仔细看,能够发现,这个弧度显得有些僵硬,透出异种模仿人类的恐怖感。
但异种自己毫无所觉。
它只是直觉,不能这么早暴露真面目,将食物吓到。
等按捺下贪婪,异种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了。
暗银的影子缓缓流动,骨尾悄无声息绕到藤
椅后边,一旦律若出现任何控制失效的端疑,尾针立刻会刺入他的后颈。
异种捏着律若的下颌,巡视他的脸。
律若刚刚被异种拽下来,反按在月季花丛底的复古藤椅上。此刻银发散乱,发丝里落了不少浅粉、纯白、深红的花瓣。一些花瓣被碾碎了,花汁染到他白皙的脸颊边,在他原本冷淡的颊边抹出一抹勾人心弦的浅红。
他没发觉“学长”的异常,还迷离地望着“学长”。
“学长?”
异种眼底的端详散去。
它重新勾起一个样本惯常的温润笑意,状似亲昵地以指节在律若脸颊边拭了拭。
“沾上了。”
律若“哦”了一声,还以为学长是要帮自己擦掉,老老实实仰着脸,任由莹如冷玉的指节将原本一小痕的花汁抹开——他似乎从来没想过“钟学长也会恶劣地玩弄他”这种可能。
明明以前在公学里被那些精英弟子恶作剧过不止一次。
真蠢。
异种漫不经心地想。
它清楚“样本”远没有这个笨蛋信赖的那么好。
————————
银翼集团的继承人将脑域开发100的天才纳入保护范围,消息传出,一开始人们的种种讨论,都不太友好——或者说,不太上得了上台面。毕竟银翼集团是个相对而言比较神秘的财团,他们好像有自己的一套运转体系,对所谓的天才,政客,都不理睬。
相对而言,倒是这个天才的容貌比较显眼一点。也比较有可信度一点。
要知道,诺比顿初等学校的桃色丑闻可不少。
家世比较差的学员因为容貌出众,被高年级学生欺负,霸凌,甚至带回家做那些活的事可不是什么新闻。
以律若的长相,那些人之所以还没这么做,也只是忌惮他100脑域开发的天才名头和校方的关注。可银翼——银翼的势力、财力、权力,注定它的继承者完全能将这些全不放在眼里。
换句话说,但凡当时的钟柏对他做点什么。
他的下场不会比被柯西诺家族的政客买下好到哪里去。财团继承者生来冷血凉薄,年少的钟柏其实也不例外。
“钟学长”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后来的“钟学长”。
钟柏外表俊秀,言行文雅,还如所有受学生师长喜爱的优秀代表般,承担许多学生工作。但温润的浅笑下,透出的是比其他财团继承人更极端的冷血——他只是游刃有余地做一个受欢迎的“优秀人物”而已。
钟柏平时总含笑意,和人打招呼的时候格外温和有礼。
可他签署文书,让竞争对手活不下去时,也是这样的彬彬有礼。
——他对什么人都很有礼貌。
因为什么人对他来说都没区别,都既可以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也可以带着笑开枪杀掉。他的温和之下,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凉薄、残忍。第一次遇到律若时,进去帮他维修故障的仪器,其实也是出于这样一种习以为常的完美伪装。
真正的特殊点是什么呢?
是钟柏出于习惯,走进去的时候,不认识的学弟转过了头。
实验室警示灯闪速,高饱和度的红蓝光里,银睫下银色的眼睛,好像一只飞过城市霓虹的银鸟。漂亮的银鸟。
——适合养在美丽的笼子里。
钟柏记住了那个瞬间。
真正温和且乐于助人的学长可不该有这种念头。
完全是注定权势惊人的掌权者特有的思维。
在银发学弟转头望来的瞬间,年少的钟柏已预感到了什么。
也许是孤零零站在红蓝光里的银发学弟太过安静,天性凉薄的财团继承人罕见生出了一丝细微的怜
悯和善意。帮忙修好故障设备后,钟柏只和这位不认识的小学弟说了一句话,却没有问他的名字。
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怜悯和善意。
隐藏其中的真正含义是:
我们未来会注定纠|缠在一起,这是你唯一一次逃离我的机会。
……………………
不问名字就不会去关注,不会去调查。也就不会像钟鸢对莉塔黛丝一样,将穿过城市霓虹的飞鸟关进阴暗的地底。
钟柏的预感是对的,在第二次相遇时,他就穿过人群,将没有成功逃掉的小银鸟带走了。唯一的意外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带走的,是一只伤痕累累,却不会说痛的小银鸟。
可如果说,钟柏后来一点一滴的纵容,耐心,温柔,是因为发现带回来的小银鸟早就满身伤痕。
那么,
当年被陌生学长直接带到公寓的律若,怎么就不觉得学长将自己带回去是别有用心呢?
也许是因为笨吧。
太笨了,就想不到,陌生学长不一定是要帮他,也有可能是把他带去自己的公寓换种方式欺负。结果就因为这么笨,让表面温柔实则凉薄的学长无计可施,只能把他先好好保护起来。
异种将花汁在律若的脸颊上涂抹开,
律若始终微微抬着脸,睫毛纤长。他生得很冷淡,但穿着学院风的羊毛衬衫,却有种天才又孤僻的学弟,学长怎么说就怎么做的感觉。
于是异种又将花汁一点一点擦掉。
太笨了。
欺负起来也没什么成就感。
样本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屡屡放过这个食物吧。
一次次又一次轻轻量他的手腕,却又一次次轻轻松开——太笨了,被关起来,估计也只会老老实实待着。那关不关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了。就这么放任着放任着……最后放任成了习惯,让这么个笨蛋,在自己的世界里扎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开在骨血里一扯就疼的绝望爱情花。
异种擦干净律若脸颊沾到的月季花汁,摸了摸他的头发,问:
“怎么想到这么感谢我的?”
——异种指的是律若会弯腰吻它的眼睛。
在失控般的贪婪和恶念压制下去后,属于异种的冷血和敏锐,立刻让它意识到其中奇怪的地方。这种感谢的方法,一点都不律若。律若这种笨蛋,不让他查数据库的情况下,他能想出送研究成果就顶天了。
会这么做肯定是模仿谁的行为。
“跟谁学的?”异种状似亲昵,实则危险地以鼻尖轻抵律若的发丝。
律若望了它一眼,似乎有些困惑。
“学长。”律若回答。
异种的手指一停。
——的确是跟“学长”学的。
以前律若和样本在鸢尾阳台一起渡过下午的看书时间,随年岁增长,样本对他的逗弄也与日俱增。有时候,律若在桌子对面好端端地写论文,样本就要轻轻叩叩桌面,请他帮自己拿本参考书过来。
其实样本压根就不需要那本参考书。
他就是想逗逗小学弟罢了。
但律学弟完全没发现“学长”的逗弄,每次都会起身真的去帮他拿书。
等穿着学院外套的学弟拿着书回来,放下要走,样本却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进怀里,在月季花丛下难抑情意地吻上他的眼睫。等学弟困惑地问他是在做什么时,他以指腹碾了碾情感淡薄的学弟唇角,晦暗片刻,浅笑说,是感谢学弟帮忙。
异种不说话。
似乎以为“学长”不高兴,律若认真补充:“法律配偶不是别人。联盟婚姻法规定,配偶关系续存期间,双方拥有对彼此超越普通人的亲密关系。”
所以照搬学长的感谢方法不算违规。
异种静静听着律若一字不漏背出当初签下姓名的婚姻契约。
它唇边的笑意忽然淡了。
一瞬间,它感觉到了,自始至终,律若望着的,都不是它,而是透过它在望“样本”。
阴郁与暴戾几乎要摧毁一切。
给律若披上外套,领他回家的是样本,不是它。拉着律若的手,将他拽入月季花荫的,是样本,不是它。最后,握着律若的手指,牵着他写下“一见钟情的钟,常青如柏的柏”的,也是样本,不是它。
不是它。
它只是个可怖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