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伪装
律茉走近时,那些触手、肉管毒蛇般跟着游走,充满猎食者的暴虐和杀意。繁殖和后代是异种族群最重要的部分,对于异种来说,它们会在孵卵期间无差别猎杀所有靠近巢区的活物。
盘绕在律茉周围的触手和肉管就充满了杀戮的欲||望。
尽管这些东西克制住不对律茉发起进攻。
但等律茉碰到律若低垂的手指时,怪物的竖瞳中凶毒的狞金还是陡然跳动了一下。
一瞬间,恐怖的寒意席卷了律茉。
律茉立刻扣住隐藏在袖中的生物试剂——没有人想挑战一只高等异种在近距离的攻击力,如果不是律若在如今的局势下足够重要,律茉根本不会来做这么危险的尝试。但当悚然的寒意落到身上的时候,律茉意识到事情还是超出了判断:
这只怪物明显已经超出了人们以往对“高等异种”的认知:它已经在无限逼近母巢周围的直属王虫。
越高等级的异种杀戮本能越强,而高等异种的每一次进化,又会加剧这种捕食者的天性。
它至少完成了两次进化。
哪怕她携带了生命学派的生物试剂,也未必能够顺利脱身。
冰冷蹿上后背,原本预定扣下射击箭的手指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律茉寒声道:“你是想他死?”
如果有人知道律茉竟然以一个人类要挟一只高等异种,一定会以为她疯了,但堪称奇迹的一幕发生了——
怪物竖瞳中狰狞的杀意与占有欲不住交替闪烁。
最终它艰难地松开手臂。
它退让了。
为了一个人类,向它眼里的蝼蚁退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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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若在秘密抢救室待了12个小时,接受了前后不下二十次的换血治疗,又转入了重症监护病房——配备成打的金属隔离墙和狙击系统的那种。哪怕是联盟最危险的通缉犯都未必有这个待遇。
哪怕转入重症监护室都还没完全摆脱生命危险。
他的心率始终维持在在152bp左右,超过了正常人体80-120的心率区间。旧纪元的人类心率区间在60-100,这个数值在进入新纪元后提高了,但152的心率依旧远远超过了正常生理数据。细胞核内基因双链断裂速率比常规dsbs指数高了312。
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异种生物酶打破了律若体内异种基因和人类基因微妙的平衡。
洗血只换掉了被异种污染最严重的那部分血液,但只要双链断裂的指数继续增长下去,他很快就会因为各项蛋白质功能失常而死亡。
冰冷的针头压进桡动脉,针头倾斜潜行一小短距离后牢牢固定住,血液很快顺着透明的输送管,缓缓输送到床上的律若血管里。具备治愈和复原特性的血液一点一点融进律若的血管,屏幕上异常的数据在波动中逐步下降。
律茉单手压着针头,靠在一堆复杂的仪器上,没什么表情。
律若在离她不到一米的病床上。
呼吸器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他的睫毛轻轻垂着,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律茉可以看到自己的血输进他淡青的血管里,橡胶管道将两个人的生命连接起来,就像二十几年前的那根可笑的荒唐的脐带。
他早就该死了。
“小杂种。”律茉轻声说。
声音冷淡厌恶。
律若静静地望着点滴瓶。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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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生命到来都是欣喜的,更多的只是意外。
绝大部分人是在匆忙中草草成为父母。另外一些——极少数的一些,是在耻辱和痛苦中到来的。而很难有什么比在实验
室里被强行绑上束缚带,在上百名医生和研究员的监视围观下,一动不动跟各种畸形丑陋的怪物配种更耻辱的。
很难。
哪怕是今天,
只要闭上眼,她依旧可以闻到那些医生、那些科研员身上消毒水的味儿……
他们带着橡胶手套、托盘中放着冰冷的刮宫器械……
他们像检查牲口一样,每天定时检查实验体的子宫是否完美接受了怪物的基因,直到那些怪物的基因货真价实地在子宫内部扎了根——如果没有,就将刺激异种的信息素强行注射进实验体的后颈,重新塞回那些狭窄逼仄的玻璃房,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丑陋怪物塞在一起。
对很多实验体来说,成功配种比失败要更好一些。
至少后者只需要忍受怀孕时,身体的臃肿,营养的流逝,而不需要一次次重复那些噩梦般耻辱的过程。而且x-14研究基地的医生和研究员,往往还会给予受孕者一些奖励——他们能够得到一些更好的食物,更换到更宽敞的观察室,拥有简易的单独卫生间。
在那种地狱般麻木的鬼地方,正常的食物和休息已经算得上勉强和“人”沾边的待遇。
为了活得像个“人”一点,实验体们得先活得像只配种的母牲口。
很少人知道,自由军如今的领袖也是她们中的一个,曾经。
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最特殊也最珍贵的孕体,而她总有办法,让那些人一次次失望地将确认发育不完全的“失败体”剪碎,从她的子宫里刮出来。没有一个怪物——畸形的怪物能从她的子宫里爬出来。
只除了一个……
最后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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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若是在查到约克森接触的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人时,明白自己见到明茉,那个生命学派的监理会部长时,那种淡淡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的——如果仔细看明茉的五官,她的眼角、瞳仁形状,其实和一个人有很多细微的相似之处。只是一个更精致,一个只能勉强算得上“姣好”。
那个女人赋予了他一半的血缘。
在很早的时候……很早的时候,她曾经带着他匆匆逃上一架宇宙飞舰,在混乱的枪炮烽火中,她穿着一件破旧的人造纤维外套,外套沾满污秽的粘液和灰尘。她将他藏在大衣下,挤过一群同样臭烘烘的星际流浪者,挤上了飞舰。
那时候她比现在年轻。
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她将他丢在星舰的机舱角落里,头也不回地走掉。
就像所有不幸怀孕的小姑娘一样。
她们养不起生下来的累赘,又下不了狠手掐死还在哭的婴儿,就在黑漆漆的夜晚,将他们丢到垃圾桶或者厕所里,随便他们冻死,或者被拾荒佬流浪汉捡去——对他们来说,一个被抛弃的婴儿卖到黑市也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喜,而那些不幸的姑娘们也能不背负道德折磨地甩掉沉重的包袱。
但律茉是其中比较傻的那个。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宇宙航行环境太差,挤上飞舰的偷渡客,全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一个挨一个,挤在狭窄的太空舱里不动弹。等到深夜,律茉折回到机舱角落的时候,丢下的孩子还没有被捡走。
律若记得她冰凉的手指,记得她沉重凝滞的呼吸,记得她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的沉默。
宇宙星舰抵达目的地后,有一段很混乱的日子。
律茉带着他住在狭窄潮湿的地下室,每天出去,到了晚上很晚的时候,才匆匆地带着一身廉价的香水味和汗烟味回来。有时候她会带一些过期的奶粉回来,有时候什么都没带,麻木地坐在昏暗的地板上抽烟,那种劣质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她指甲上染着的红指甲油在昏暗中微微反光,血一样。
她本该过一点更好的日子。
她有高精尖的医学知识——她原准备做个医生来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本该就读联盟最好的公立医学院,拿全a成绩的教学金,后者将为她大学生活提供足够的生活费。而等到毕业,她的绩点和排名将足够她进入任何一个财团或者医院的神经医学部。如果不是她进入公学就读的身份证明是她伪造的,而又恰好被她最信任的亲人发现了,一切本该如此。
她受的代价足够惨痛。
以至于久久不敢承担第二次身份暴露的风险与代价。
在充斥满恶棍、渣滓、残疾人——很多星球为了提高自己的文明率会将后者统一流放到边缘的星球,他们将之称为“清洗”——还有诸多在大星球失败的逃难者的垃圾星球上,一个没有学历、没有长处的女孩能获取资源的方法不是很多。
如果那段日子再持续下去,也许她会铤而走险,也许她会走向制造毒粉,贩卖道德的道路。
可奇迹发生了。
——她遇到了爱情。
“爱情”。
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那是仿佛就是爱情。年轻英俊的议员迷恋上了落魄的贫民窟姑娘,甚至接受了她带着一个其父不详的孩子,与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和所有从良的女孩一样,努力想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挽起头发,尝试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
在午后的阳光下,她坐在花园里,教他喊她妈妈。
律若没喊她。
很快,谎言、欺骗与性|暴力就让爱情的虚幻梦境失效了,坐在花园里的女人就像一个泡沫,消失在日光下。在最后一场酒醉和家暴后,她冷静地砸晕了那个曾经英俊,后来因失意而无能粗暴的男人,翻走了他的信号卡。
她以当初裹着军装风衣,匆匆逃离银河星的麻木和快速,安排好了一切事情。
离开那天,她抓着登舰的机索,银色的虹膜浸没在起航的霓虹灯中。
她说,回去。
而她自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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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明茉所说的一样,律若才是比律茉更完美的实验体。污染性极强的异种信息素腐蚀着他的基因,但在律茉的血辅助下渡过最初的那一段危险期后,他属于人类那部分的基因组却能够在一小段特殊基因的引导下,牵系自身的基因序列,让脆弱的碱基组维持在一个岌岌可危却又不会彻底崩解的范围。
——他具有极高的承受污染的特性。
而这正是生命学派一直想要复刻的。
律茉抽取了他的一小部分脊髓液,将之存放进密封的玻璃管。
律若低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他对各种医疗器械并不陌生,对真正的重症监护病房里不应该出现的实验器械也不陌生。
在律茉离开垃圾星球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类似的环境里。
律茉将一系列实验器材收拾好。
“你有两个选择,”她冷淡地说,“一,以‘重病待愈’的身份配合实验住在基地,不用担心暴露。二,”律茉一拉枪栓,将枪口对准律若。
律若没有选择一也没有选择二,而是低声问:“他呢。”
律茉眉间浮起一丝厌恶。
“你会见到它,”她克制着自己的憎恶,冷冰冰地说,“如果你配合。”
律若微微点头。
律茉不再多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律若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他看了一会儿,低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手。
他习惯了待在实验室里,知道对那些研究他的人来说,什么样子才算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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