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睢昼说清楚以后, 鹤知知心里总算好受许多。
对于睢昼这样的好说话,鹤知知很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任凭她怎么道歉,睢昼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两人届时必定要僵持不下、氛围水深火热。
现在的境况虽然出乎意料,让她有几分难以理解, 但肯定比之前她想象的样子要好很多。
到底是有着从小便相识的缘分,睢昼对她也很包容。他能这样轻易地原谅她, 大约是因为他宁愿将苦咽在了心中,也不愿意与她反目成仇吧。
不愧是有圣人之称的国师啊。
鹤知知叹气。
但不论如何,终究是解开了心结, 回宫的路上鹤知知的步子都轻快许多。
只是,刚进宫门就听到母后传召, 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吩咐。
鹤知知连忙赶了过去。
结果一进殿门,就见到太常寺卿坐在下首,而母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鹤知知顿时有点打怵, 脚步也跟着往后挪。
“知知,快些过来。还不向唐大人问好?”
鹤知知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双手平举到身前并拢,朝太常寺卿行了一礼:“唐大人。”
太常寺卿也赶忙站起来回礼。
太常寺卿生得圆圆胖胖,一脸慈相, 专管礼乐、仪制等事, 看谁都是笑呵呵的, 倒是不难相处,但鹤知知从及笄之后,便一次比一次害怕看到这位唐大人。
至于为什么……
皇后又对鹤知知招了招手:“快过来, 坐这儿。”
鹤知知小步挪到了母后身边坐下, 被母后握住手, 拉到了她的膝头放下。
“母后。”鹤知知小声唤了句,盯着皇后的双眼闪闪烁烁。
母后到底要叫她做什么?
皇后没有看她,依旧笑眯眯地对唐大人说话:“赤印国的使臣明日便会到大金,定要在宫中好生招待一番。”
太常寺卿点头应道:“微臣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日定不会冷落了贵客。”
赤印国在聂龙高原以西,与大金相邻。
虽是个小国,但赤印国对大金依附示好多年,又在大金向西商路的重要关隘上,两国向来交好。
每一年,赤印国都要派使臣前往金朝学习,金朝也时常留赤印使臣在皇城居住,入太学,得皇室喜欢的,还要赐屋宅俸禄、官职爵位。
“好,请了那些人到场?”
太常寺卿便一一把名单中的人报了一遍。
“再加一人。”皇后说道,“景家的世子此次护卫公主有功,把他也请来。列席嘛,就安排在公主的位置旁边。”
“是。”
鹤知知背后蹿起一溜鸡皮疙瘩。
原先母后就常在她面前提起景流晔,还几次三番要她和景流晔多接触,最好是一起出宫逛逛。以前她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今日看到唐大人,母后又故意在唐大人面前提起景流晔,鹤知知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她及笄之后,母后便越来越频繁地提起她的婚事,恐怕这次是看中了景流晔。
鹤知知心烦意乱,她对成婚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她已经十七岁了,但大金以来,晚婚甚至不婚的公主数不胜数,她为何非要这么着急地考虑婚事?
更何况,她对那景流晔一点兴趣都没有,母后真是乱点鸳鸯谱。
鹤知知蜷起手指,想要从母后的手里逃脱出来,找个借口溜走。
但皇后早有准备,察觉她的动作后反而抓得更紧,牢牢按在膝头,让她逃脱无门。
鹤知知吃瘪,干脆悄悄将手反过来,用手指挠母后的手心。
皇后呼吸微滞,一把攥紧她的手,扭头无声地瞪着她,眼中闪过数道暗芒,以示威胁。
鹤知知眨了眨眼,却也没退让,一会儿瞪着眼一会儿蹙着眉,用非常活跃的眉眼动作来表现自己的不情愿。
皇后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妥协一般,皇后不再盯着她,又转向了唐大人继续同他说话。
鹤知知暗暗松了口气。
母后这回应当是能放过她了。
结果立马就听见母后对唐大人说:“今年刚好是科考之年,这样吧,干脆把那进士及第的三人也邀进宫来,一起见见赤印国的使臣。”
“那位置?”
“嗯,安排在公主的后面吧。”
鹤知知还没松完的那口气又卡在了胸口。
完了,她折腾什么呢。
好不容易少了一个景流晔,结果又多了状元榜眼探花。
一换三呢,她亏上加亏。
鹤知知蔫哒哒地坐在旁边,整个人都没力了。
唐大人察言观色,等皇后安排完了便抓紧离开。
皇后叹气道:“知知,你也年纪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鹤知知双手抱头捂住耳朵,缩着背靠在椅子里:“母后,能不能别说这些。”
时间那么多,可以说的话那么多,为啥非挑这个说呢。
皇后拉下她的手,柔和的目光从上至下,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你小时候胖胖的那样,谁能想到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小公主。”皇后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摸了摸鹤知知的侧脸,“人家的女儿到了这个年纪自己便会思慕郎君,为何你就是不开窍?”
开窍。
又是这个词。
鹤知知想到上一次陶乐然跟她这样说了之后,她在马车上发的那个梦,还有后来在月鸣殿,坐在睢昼腿上时眼前又出现了的梦中的场景……
她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赶紧撇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摇了摇头。
皇后又叹了一声。
“是不是宫中太冷清,我一个人把你带大,没给你好的榜样?”
鹤知知赶紧抬起眼。
她最怕母后说自己没把她教好之类的话,最怕母后自责。
鹤知知凑近抱住皇后的腰肢,晃来晃去:“母后,我就想留在宫里陪着你,不想嫁人,不可以吗?”
皇后被她哄得发笑,还抬手摸着鹤知知的头发,很宠溺的样子,道:“母后也舍不得你。”
鹤知知放心地蹭了蹭。
皇后又道:“所以你若是能招一个能干多才的驸马,也不必搬出宫另外建府,就在靠近中政殿的地方新建一处宫苑做你们的新房便是。”
鹤知知一僵。
搞半天还是要成婚啊。
皇后觉得这个规划很不错,兴致盎然道:“这样,你离母后也近,跟现在也没有什么分别。若是那驸马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把他丢在新苑中,又回金露殿来住便是,在这宫里,总不会少了给你撑腰的人。”
听着母后的话,鹤知知有些出神,不由得跟着畅想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成婚后的生活似乎的确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有些碍事的驸马。而且母后还说,若是看他不高兴,可以随时丢在殿里不要,那似乎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
鹤知知想着想着,又觉得婚姻这事,的确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可怕恼人。
皇后摸着鹤知知的后脑勺,看公主两眼发直,好像一只趴在她怀中发呆的猫,嘴角便隐秘地上扬起来。
她的女儿,她还是很懂得拿捏的。
鹤知知一直想着成婚的事。
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思考。
其实如果她真的成婚了,说不定也是好事一桩。
起码在她梦中的那本书里,那个“鹤知知”是一直没有成婚的,所以她那样囚禁、折磨睢昼,也根本没人能管得了她。
她既然想改变书中的结局,那自然是越跟那个“鹤知知”不一样就越好。
而且,虽然睢昼现在已经表示了原谅,但她终究是对睢昼做出过那等孟浪之举,也许睢昼只是装作云淡风轻,但背地里,其实已经非常地害怕她。
或许只要她成了婚,便不会再让睢昼感受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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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京鼓擂响,宾客齐坐,对彼此举杯高呼。
赤印国的使臣坐在对面的长桌上,随着乐曲打着拍子。
宴会已过半,酒过三巡,大家都没了最开始的拘束,放松了许多。
使臣队伍里有能说汉话的交流官,但大多数人还是只会简单的几个词。语言不能沟通的时候,酒杯和歌乐就成了最好的交流方式。
使臣席上,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各执一只酒杯,脚步一踮一踮地来到桌前,绕着圈对每一桌都作势敬了一下酒,接着走进场地中间,混入一群舞姬之中。
旁边的太监想要阻止却来不及,犹豫害怕地看向高位上的皇后。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
那男子颇为优雅地弯腰行礼,脸上带着滑稽讨喜的笑容,还有三分醉意,接着长臂晃动,随着乐曲的节拍和舞姬的动作前后摇摆起来,那动作很有韵律,虽然简单粗糙,但也别有一分美感。
身后的人群发出惊叹的笑声,使臣席上坐在正中最英俊年轻的那位王子也站了起来,高声用赤印国的话器宇轩昂地说了什么,接着带头鼓起掌来。
赤印国的交流官赶紧跟着高声喊道:“大臣波鲁为大金皇后、大金公主献舞一曲,祝大金国运昌隆,永葆平安盛世!”
皇后也露出明艳笑容,微微颔首,官面上的鎏珠在额前晃动:“赏!”
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受邀的官员们开始互相走动,寒暄敬酒,鹤知知身边也凑过来几个人。
是今年的科举进士前三名。
大金科举看完才能还要看相貌,在殿试上能进前三的,都样貌不俗。
鹤知知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便怡然站起来,端着杯子朝他们一一点头。
为首的那个有几分娃娃脸,长相可爱清秀,像是羞窘,小姑娘一般低着头,只敢偶尔朝这边看一眼。
第二个则个子高些,长相端正,但在这三人中间比起来,算是木讷。
最后一个探花长得颇有俊逸之态,尤其不笑时唇角也微微勾起,很是风流。但那双眼睛飞扬得过了头,显得他的风流也有几分造作。
鹤知知在心底里叹了一声,她虽然没有反驳母后的安排,也在试图改变自己的想法,努力去接受婚姻这件事,但说到底,婚姻并不是说熟就熟的果子,到底还是得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合适的机缘。
她在心中如此慨叹着,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只留下了为首的状元郎。
为了不让母后回去又念叨自己,鹤知知必须得选一个人留下。
状元郎便是那个羞羞怯怯的娃娃脸,听到公主点自己的名字,便浑身一僵。
同伴相继离去,他踟蹰再三,也只好在鹤知知身边坐了下来。
鹤知知虽然不是什么人精,更比不上母后敏锐,但是一双眼睛也不可谓不锋锐,几乎扫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状元郎并不甘愿坐在她旁边,恐怕不只是因为羞怯。
她微微扯唇,在心中想道,原先她不曾考虑过成亲,很大原因是因为她不太愿意去接触别人。在她眼中,旁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极难成为亲密的人。
倒是没想过,在别人眼中,她大约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来亲近她的。
如此一想,婚姻还果真是艰之又艰,要花上许许多多的心思,许许多多的时间,还要耗费诸多的心情,最后还不一定会有结果,真是极大的浪费。
有这般时间,去做点别的什么不好呢。
鹤知知指尖在面前的果盘上绕着圈,陷入思辨之中。
一旁的状元郎裴绪见公主并不搭理自己,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偷偷纠结在一起。
他父亲亦在朝中任职,正是凤阁侍郎裴新文。父亲常常在饭桌上还讨论国事,也曾提及过公主,此次他进宫来,父亲更是暗示过他,要在公主面前表现得端正一些。
裴绪压力很大,再加之,从时常来往的好友那里听闻了不少传言。
说这位公主目无法纪,蛮横专治,作风很有问题,对国师有不轨的企图。
对于信教的人来说,这样的传言,便相当于是在说,公主对天上的神明起了色心,与那觊觎女娲的纣王又有何异。
而且,退一步说,就算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裴绪也绝不希望被公主看上。
大金以前,科举制度还不完善,寻常的学子若没有门道,便很难进入宫城,那时候驸马的身份很值钱,尚公主便意味着一步青云,扶摇直上。
但现如今不同了,但凡有志气的学子,都不肯去尚公主,因为身为驸马有诸多忌讳,大多不能担任朝中要职,又如何实现心中的抱负。
因此此次进宫前,裴绪的友人们都忧心忡忡,希望自己不要被公主看上,另一位榜眼和探花亦在其中。
却没想到,他就是这么倒霉,竟然被公主单独留下。
公主的恩宠让周围数双眼睛都看向这边,让本就不平静的裴绪更加紧张,偷偷地握着拳,不停地悄悄提气。
乐曲停了,赤印使臣大笑着离场,离场前双手抱拳举在头顶,大声说了一句长长的话。
交流官喜气洋洋地替他翻译道:“波鲁大人是我们赤印有名的乐痴,他很喜欢金国的曲子,他说是他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忍不住就想翩然起舞,如果能一直听到这样美丽的音乐,他会流连在金国不忍离去。”
太常寺卿站起身来拱手致意,客人夸他招待得好,当然要致谢。
鹤知知却看向了左边,那一排单独的桌椅被莲花座垫高,用檀香萦绕着,只坐着国师一人。
这些年来,金国的新曲子大多都出自睢昼的手笔。
不管是可以被歌女和着诗词吟唱出来的小曲,还是全部由器乐演奏出来的恢弘乐曲,他都非常拿手。
每一次听他写的曲子,都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哪怕不懂音乐的人,也能直观地感觉到好听。
有的时候鹤知知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世界上好像没有能难得到睢昼的事情。
她的目光似乎被察觉,睢昼撩起眼帘,朝她直直地望了过来。
和她的目光对上,睢昼弯起唇角,微微一笑。
鹤知知迅速地收回眼神,撇开头。
她用手指抵着唇瓣,反复蹭来蹭去。
裴绪的凳子是额外加的,有人从旁边经过,不小心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裴绪连忙回头说:“无、无碍……”
对方是唐大人身边负责招待使臣的官员,还没道歉呢,裴绪便已先开了口。
那人眼珠子在裴绪和公主之间转来转去,嘿地笑了一声,拍拍裴绪的肩膀,喊了声“世侄”,便抱着肥肥的肚子离开。
鹤知知以手掌撑着脸颊,跟裴绪凑近了些,问道:“你很紧张?”
裴绪正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听到鹤知知跟他说话,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我,嗯,是的。”裴绪并不擅长撒谎,干脆直接承认。
鹤知知又看向他的手,因为刚刚的碰撞,它们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握成两个铁拳,正放在桌上。
这动作放在如此文弱的书生身上,已经堪称暴力了。
鹤知知轻声问:“你想打人?”
“什么?”裴绪脑袋发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赶紧松开,在衣摆上抹出一个湿痕,是汗的印迹,“不不不,我……微臣,微臣只是紧张,紧张的时候微臣就特别喜欢抓点什么东西在手上。”
“噢。”鹤知知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瞥见旁边有一盘核桃,便拿了过来,放在裴绪面前。
裴绪懵懂地看向鹤知知。
鹤知知点了点下巴,示意道:“喏,你捏吧。”
裴绪双眼立即瞪大,满是感动。
公主竟如此照顾他。
他这种小怪癖不知被父亲训斥了多少次,责令他一定要在人前改过来,免得遭人耻笑。
他为了不被公主误会有斗殴之嫌,才不得不解释,公主却没有怪罪他,也没有嘲笑,还替他想了办法作掩护。
只、只要他在这里剥核桃,就不会有人看出来他的紧张了。
裴绪用力地点点头,双手环抱着那盘核桃,一手抓起一个,蹙眉抿唇,奋力一捏,就碎一个。
不一会儿,面前的盘子里就堆上了一堆果肉。
裴绪专心致志地捏着核桃,表情果然舒缓下来。
好像只要这样做,就可以屏蔽周围所有人的打量。
鹤知知看得津津有味。
这可是聂龙山下野生的核桃,壳非常非常硬,没有专用的工具,很难打开。
这裴绪看着柔弱无力,却把这硬得出奇的核桃一捏一个,如此反差倒很是有趣。
左右无聊,鹤知知便干脆托腮欣赏起裴绪的捏核桃表演。
这一看,倒是能看挺久。
左下首的莲花座席上,睢昼朝公主的正席望了好半晌,都再也没有得到过回应,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点星端着一个银壶上来,替睢昼换杯。
“大人,您尝尝看,这个果浆很好喝,公主那边也是用的这种。”
说完却没得到回应,点星奇怪地探头一看,结果给吓了一跳,大人的神色怎么这样吓人。
“点星。”睢昼声音恻恻的,“你说。”
“大人,说什么?”点星摸着脑袋。
“你说公主殿中,是不是真的很缺一个剥核桃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