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落个不停, 这个雨季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鹤知知夜里总觉得冷,福安叮嘱守夜的婢女多进去查看几次,免得殿下又踢了被子着了凉。
婢女给公主加了几回小被, 公主果然盖了又踢掉,踢完又蜷缩在床内角, 可怜兮兮。
老一辈说睡觉的姿势也能显现出人的性情习惯来,公主真是好倔的性子, 惯爱为难自己个儿。
白天也不敢怠慢, 哪怕没有淋雨, 也是姜汤红糖泡着,时不时喝点。
可哪怕这样包着护着, 鹤知知还是病了一场。
福安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煎药,御医煎出来的药又苦又多, 鹤知知捏着鼻子不愿意喝。
这下福安生起气来了, 横眉竖眼道:“殿下心里当真不痛快,折腾奴才们就好了, 何必折腾自己呢,是不是非要挨多多的痛, 殿下才舒坦。”
鹤知知吓得赶紧道:“没有, 没有,只是这药太苦了。啊,不是有一种糖丸似的药么,我记得的,那个我愿意吃……”
说着,鹤知知又噤声。
的确是有那么一种药的, 放在小小的牛黄色纸角包里, 靠在一起像两粒冰糖。
味道也像, 甜滋滋的,吃下去不过半柱香,什么风寒,就都全好了。
但那是睢昼自己制的药,除了他那里,别人谁也没有。
于是鹤知知又不说话了。
鹤知知夺过药碗,闷头道:“我喝就是了。”
然后果真一仰脖,乖乖把那碗汤药喝了个干净。
喝了药也还是要吃一阵苦头。
每个人染了风寒的病症不大相同,鹤知知的毛病便是一染寒气就头疼欲裂,偏偏躺着疼,站着、坐着倒不疼,于是鹤知知白着一张脸,戴着热帖还坐在书桌前忙碌,这带病用功的模样,把来探病的皇后看得好一阵心疼。
“景世子回程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这几日。你还是赶紧养好身体要紧,除非,你是不想去了?”
鹤知知想要摇头,可是一晃,脑袋就生疼,便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看着皇后说想去。
她不去,又有谁能去呢?
东洲的金矿是个烫手山芋,除了皇家的人,谁去收都不合适。
更何况,她还要去找千耳楼,他们那里,或许会有藏宝图的消息。
皇后提起一口气又呼出来,也是拿她没办法。
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下,轻声道:“想去就快些好起来。别再叫母后担心。”
鹤知知咬咬唇。
她好像常常听到这句话。她总是在叫母后担心,叫福安担心,叫这个那个担心。
什么时候她才能不再当别人眼里的“小”公主,能担起职责来,能为母后、为大金,做点贡献。
她只是想帮点忙而已,只是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又变成了一厢情愿、弄巧成拙。
怎么她做什么都做不好呢,为什么她怎么选都让别人难过。
鹤知知微微垂着脸,一颗颗圆滚滚的泪珠砸下来,在柔嫩的脸蛋上滑过,洇开在纸面上。
皇后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抱住她的脑袋,把她搂在怀里,摸摸脸蛋,擦掉泪珠子。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皇后搂着她轻轻晃着,像哄很小的小孩那样的语气,“知知,一生病就这么娇气呢。”
福安站在门边,束着手偷偷往公主那里瞧。
面上的忧色,怎么都掩盖不掉。
好在鹤知知的身子过了几天终于争气一些,也或许是每日的汤药及时起了作用,到出发那日,鹤知知除了还有些体虚,已经不头痛了。
鹤知知跟着车队,在玄武门等着。
坐在车里,手肘压着窗沿,支着侧脸。
车队迟迟没有出发的意思,鹤知知一身惫懒,也没有去问。
但听偶尔传进来的话音好像是说,还在等人。
鹤知知眼睫颤了颤。
她大约知道他们在等谁。
之前景世子想邀国师一起去东洲,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但好似很迫切。
而睢昼本人似乎是不大想去的样子,即便是答应了,但当时看起来很明显有些为难。
而现在,不用想。鹤知知觉得,景世子一定等不到国师了。
她要去东洲,睢昼就一定不会再去。
那日睢昼的伤心她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她就是那个罪人,睢昼再怎么厌恶她也不为过。
谁会愿意与一个讨厌的人同行呢?
鹤知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温度还是有些高。
马车旁边,哒哒走上来一匹马。
马背雄壮,马头高昂,上面坐着的人……
鹤知知目光凝住。
睢昼?
他不是不来了么。车队,不是在等他么?
为何他好像一早就已经在这里了的样子。
睢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在这个窗口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鹤知知得以透过窗口,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
直到睢昼不经意地瞥过目光来,鹤知知才被他当场抓住。
鹤知知:“……”
睢昼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提振缰绳,驱马往前走去,似乎非常不愿意和鹤知知待在同一处。
前方传来号令声,车队整顿完毕,准备启程了。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托腮看向窗外。
今日的这种状况,她也并不是没想过,不是吗。
如今的情形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不如随他去吧。
她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明,没有操纵人心的能力,也不妄想去做那种事。
他要讨厌也好,要憎恨也罢,都是他的自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身为公主的本分。
马车辘辘停下,轿帘被掀开。
黑锦玄袍的睢昼弓身进来,冷淡的目光在鹤知知身上一瞥,就很快挪开,一掀下摆在侧边坐下。
景流晔跑到窗边,跟鹤知知抱歉道:“有一个伙夫生了痢疾,走不动路,借国师的马驼他。暂且请国师和殿下挤一挤马车,到下个驿站便会处置好的。”
鹤知知开口低声道:“不要紧的,马车很宽大。”
景流晔匆匆一点头,又跑到前面去了。
看来之前其实是在等这个伙夫。希望他病得不重吧,不然一直肚子疼还要赶路,真是可怜。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鹤知知下意识扭过头。
睢昼面带嘲讽,抱臂道:“马车很大。”
那语气,分明就是在模仿鹤知知。
他像一个怒火炽盛、浑身炸着刺的刺猬,但凡看见仇人,便要用沾满毒液的尖刺将对方扎个对穿。
鹤知知环顾一遍左右,低声说:“这里只坐了我和你,还有很多空余,难道不算大吗,我说的又没有错。”
“是没错,马车很大,也大不过殿下宽广的胸怀。”
鹤知知抿抿唇:“你想说什么。”
睢昼肩膀展开,牢牢贴着车壁,身形更显高大,在这被单独围封起来的空间里格外有压迫力。
他面如刀雕,一丝表情也无,冷冷盯着对面的木板咬牙道:“殿下纡尊降贵,为了一个伙夫,不惜和我共用一车,这胸怀难道称不上宽广?”
睢昼不断刺来的嘲讽言语如同刀剑一般,深深浅浅扎入鹤知知的心中。
她闭上眼,轻轻地吸气。
嘴里轻声回道:“那也比不上国师大人乐于牺牲。”
睢昼扭过头,发狠地瞪着她,鹤知知却没有睁开眼,隔绝了他的目光。
车队还没有离开宫城,走得很慢,曈曈在外面一路小跑着,也能追上,从窗口递进来一包酸梅,对公主道:“殿下,您风寒未愈,坐马车要犯恶心的,把酸梅含在舌头底下会好些。”
鹤知知呼了口浊气,依言压了一粒酸梅到舌面上。
靠着车壁,脑袋里又积聚上眩晕,鹤知知竭力放松自己的心神,打定主意不管睢昼接下来再说什么,都不理睬他。
好在睢昼那边不知为何也偃旗息鼓,没有再说过什么难听话。
酸梅用多了嘴巴疼,灌了几杯茶水下去,还是觉得嘴皮子都皱了。
鹤知知便想干脆下去走一走,舒展一下或许会舒服些。
但在要出车门时,却受到了阻碍。睢昼人高腿长,先前好似是为了躲避她,尽可能地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贴着车门的位置,这会儿两条长腿没有地方放,不得不伸出来,拦在了门口,让鹤知知进退不得。
鹤知知屏了屏气,低声唤道:“国师。”
睢昼依旧抱着手臂,眼也不睁,冷冷答道:“我在休息。”
“请你挪一挪,我要出去。”
睢昼呵地笑了一声,冷声道:“殿下不是说,这马车很大么。”
鹤知知无言地看着他。
睢昼这般字字句句针锋相对,哪里还有先前那清莲仙子一般的样子?
他真的就这么生气么。
鹤知知苦涩地低下头,若是先前,有人敢在公主面前这样惺惺作态,鹤知知定要直接踩在他的脚背上,走出门去。
但现在,终究是鹤知知自己理亏,她忍耐再三,踮着脚尖,勉强找到可以落脚的空隙。只是再怎么灵巧,也不免让裙摆落在了睢昼的膝头,鹤知知的小腿似乎也同他的小腿撞了一下。
鹤知知不敢停留,快速掀起帘子离开。
鹤知知下去转了一圈,问了问还有没有多余的马车。
景流晔很抱歉地跟她说没有,其实他的大部分人马都护着白银军饷已经先一步去东洲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他身边的精锐,轻车简行,也没带那么多的行李,若是不够宽松,得到驿站再雇一辆马车。
鹤知知便摆摆手道:“算了,不用了。就这样吧。”
她也没那么矫情,无非是忍一忍,又不是忍不下。
再回到马车上时,睢昼正盯着门口发呆,好像在烦躁地等待着什么。
见她掀帘进来,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立时变得锐利,哼的一声收起长腿,撇开头和她互不干扰。
好在之后的一路上,睢昼没有再说什么。
到下个驿站时,已近黄昏。
薄薄的烟霭挂在道路尽头,四下里飘来饭香,勾动肚肠。
一队人在此休整,福安指挥着曈曈和另外几个侍女忙上忙下地搬东西,鹤知知先自己上去换衣裳。
里衣里可能掉进去一根松针,磨了她一整天了,时不时戳在肋边,戳得很疼。
楼上有三件上房,鹤知知挑了最里面的一间。
刚隔着屏风解开外袍,门口响起脚步声,木门也被推开。
“吱呀——”
鹤知知豁然抬头。隔着屏风,与踏了一只脚进来的睢昼对了个正着。
睢昼手里正抱着他自己的古琴,另一手推开门,目光直直瞪着鹤知知,支吾无语。
鹤知知随手把解了一半的外袍重新披上,平静道:“怎么,国师大人的卧房也不够用?”
睢昼脚步僵硬地后撤,脸红了红:“我,走错了。”
说完立刻退出去,关上了门。
鹤知知大步走过去把门闩上。
公主殿下怎么会有锁门的习惯,从来都是旁人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不该打扰。
偏偏碰上睢昼。
鹤知知呼出口气。
算了,也没什么。
她只是解下外袍,而且隔着屏风,最多只能看到一道影子罢了。
鹤知知强令自己不要再想,确认门窗锁好后,又躲回屏风后,把那根碍事的松针取了出来。
睢昼下楼,路上撞见了景流晔。
景流晔看见他,奇道:“你不是说要去放琴吗?怎么还抱着呢。”
“唔,嗯。”睢昼含糊应了两声。
招来景流晔怀疑道:“你没事吧,怎么脸突然红起来了。”
睢昼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没事。”
没事就行了,景流晔放下心来,勾着他的肩膀一起往楼下走:“我跟你说,这回到了东洲,还得先去李簧那里拜码头,唉,烦都要烦死。你好人做到底,到时候帮我应付一下。”
睢昼还是“嗯、嗯”,只不说话。
景流晔脚步一顿。
睢昼也好似没魂似的,跟着他停住脚步。
景流晔嘶了一声,低头看向腰间不断拍打着自己肚子的古琴:“我说,你要不还是先把这琴收了?”
一直抱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挨打的是我。
除此之外,都没人再提起楼上的尴尬。
晚饭就在驿站的小厅里,围成一桌,也算是其乐融融。
鹤知知同睢昼免不了要见面,便下去得晚一些,等众人差不多都坐齐了,才选了个离睢昼最远的位置入座。
席间景流晔又同鹤知知商量起去拜访东洲节度使的事情,鹤知知微微偏头,徐徐道:“母后已经做过安排。”
景流晔道:“那就好。殿下你不知道,上一回,我们有事去找他办,他竟伸手跟我要礼,还说什么,上门不带礼,谁也比不上我们景家小气!”
说着说着,景流晔又要气死了,捏着筷子龇牙咧嘴。
鹤知知忍不住笑道:“没事,他节度使总不敢跟我公主伸手要东西吧。”
景流晔欢欣道:“果然是有了大树好乘凉。”
隔着一张圆桌,睢昼目光直直落在鹤知知脸上。
看着她与旁人笑逐颜开,欣然细语,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炽热。
原先他怎么没瞧出来,知知看起来有多么温软可亲、体贴细致,实际上就有多么冷酷无情。
现在倒是领教了个彻底。
把他赶出殿之后,她就不闻不问。
他都已经气得不行,她难道没看出来吗。
竟然一句话也不来安慰他。
他还要等多久才行。
睢昼端起手边的茶杯,猛灌了一口。
突地面色涨红,凭借着修养及时用力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但是这番动静,还是吓着了周围的人。
鹤知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
坐在睢昼身边的那小将已经吓得脸都青了,哆哆嗦嗦道:“大、国师大人,那是末将的杯子……”
睢昼以手背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着,把那茶杯还回了桌上,眼神好似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那茶杯里放的是酒,睢昼从没碰过,一时被辣得说不出话。
景流晔赶紧叫人给他倒冷茶来漱口,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最吓人之处不是这一口酒会喝出什么问题,而是国师大人本就如同一尊陶土神像,神圣无匹,与俗世丝毫不沾,这一口酒就是大亵渎。
也就难怪那个把酒杯放在睢昼手边的小将脸色会青成那样,哪怕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只要是同桌,都脸色发白,有的甚至战战兢兢。
鹤知知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
心中苦笑更甚。
若是他们知道她已经亵渎过这尊神明了,会如何?
鹤知知压下心中的杂念,起身道:“赶路途中,即便没有军情,怎么能随便饮酒?”
那吓傻的小将反应过来,赶紧跪地磕头认罪。
景流晔咬牙切齿,这本是他的亲信,所以才会同桌共食,平日里也没那么多拘束,对喝酒吃肉从不限制,结果给他们养成了坏习惯,竟闯下这样的祸。
景流晔当即就要抽出军棍就地执法,鹤知知将他拦了下来。
“属下犯错,世子也要担待管教不严的罪名。但今日世子颇为劳累,功过相抵,就不提了。至于这位小将的过错,自然也就跟着不用太过计较了。自己下去领罚,一个月俸禄还是三十鞭刑,自己选。”
这样说,便是轻拿轻放了,那小将磕头谢恩,连忙跑了出去。
其他人大松一口气,却还有些惴惴,似乎生怕天神看到此景,降下神罚。
鹤知知心中一阵悲凉。
这并不是大事,只不过是睢昼喝错了一口酒。
哪怕是换成一个三岁小儿,众人定然也是笑笑闹闹,当成一个玩笑说说就过了。
但只要是睢昼,他们便打心里觉得,这是个天大的过错。
为什么偏偏是睢昼。
鹤知知捏紧手心,重新坐了下来。
“大家不必拘束,我们既然同行,便是伙伴,伙伴之间不需要计较那么多规矩。今日之事,只要各位保证不同其他任何人提起,便不会有别的麻烦。”
众人自然齐齐发誓承诺绝不会漏出半句,鹤知知温温道:“先吃饭吧。”
睢昼喝了几杯茶水,喉咙里仍如火烧。
鹤知知所说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却越来越想笑。
他果然是个麻烦,对于知知来说,更是个大麻烦。
睢昼起身离席,扶着栏杆去楼上歇息,点星跟着他上楼。
鹤知知拿着筷子,也觉得面前的晚餐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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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了门,睢昼才坐倒在椅子上,抱着椅背,双眼呆呆。
点星哇哇乱叫着跑过去扶他:“大人,你这是喝进去多少啊?”
睢昼沉默着,好像忘了自己的嘴巴会说话,只用乌黑的双眸对着点星看。
点星哀叹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好吧,看来绝对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