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五个字, 可它所表述的含义却又如此沉重,沉得让说出来的人仿佛连呼吸都困难。
季凛神情不变,简洁问道:“尸体在哪?”
“在她家里…”唐初叹了口气, 强打起精神道,“具体地址我微信发你,辛苦季老师了。”
季凛应了一声, 便将电话挂断, 转而垂眸看向闻冬。
闻冬神情是罕见的呆愣,他原本还沉浸于对自己的眼睛嵌入这颗头骨竟然如此合适的震惊之中, 一时之间思绪很乱,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问季凛, 就忽然听到了唐初带来的噩耗。
过载的大脑实在让他难以给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小闻画家, ”季凛嗓音温沉问道, “我要去趟现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闻冬回神, 他立刻点头道:“一起,走。”
边说, 闻冬就转身准备将画本放回随身包里。
可他还没来及动作,就听季凛又问了一句:“我的小闻画家,我做了这么久的模特, 可否欣赏一下成果?”
闻冬微滞一瞬,不过下一秒, 他就端住了惯有的淡然与体面,语气自然道:“还没完全画完,等我回家再修改一下背景, 之后再给你看。”
说完这句, 不等季凛再说话, 闻冬就转过了身去,弯腰捡起地上画笔,之后动作利落将画本和画笔一同装入了包里。
季凛盯着闻冬动作的身影看了两秒钟,有一个瞬间,他眼底仿佛划过两分意味不明的神色,不过极其短暂,等闻冬再转过身来时,季凛就已经收回了目光,神态如常道:“好,我很期待。”
没再耽误时间,闻冬和季凛一前一后走出了季凛的“珍藏室”,穿好外套走向玄关,出门。
黑色ne在夜色中飞驰,闻冬没有和季凛说话,他一直侧头看窗外恍如虚影的行道树,其实以前闻冬一直很享受在夜里开车或者坐车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静谧而宁和。
然而今天却不同,闻冬极其罕见地迟迟难以静心——
他的大脑仿佛清晰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思考案情,想要尽可能从中抽丝剥茧,分析出高小雯的死与孙涛之间是否会有联系,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巧合;如果有,那这个联系又是什么样的。
另一半又在深思,究竟为什么自己的眼睛能和季凛珍藏头骨的骨相如此契合,这究竟只是巧合,还是真的另有隐情?可闻冬很确定,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中,自从有记忆之后,他就根本没有见过季凛,原因无他,只因为季凛太过独特了,如果真的见过,那闻冬一定是不会忘记的。
除非…
闻冬忽然想起,季凛珍藏的头骨一共十三颗,闻冬之前就发现了,这头骨如果确实有原型,那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年龄阶段,起始是在十三年前。
极其莫名地,闻冬又忽然想到了季凛的手机和电脑密码,都是0528。
如果是,十三年前的5月28日…
闻冬下意思蹙了蹙眉,有什么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快到闻冬根本来不及捕捉。
下一秒,车在一幢老旧居民楼前停下。
闻冬蓦然回神。
他抬头去看,这才意识到,他们应该是到达目的地了——高小雯的家。
“沉思一路了,”季凛忽然倾身过来,动作自然替闻冬解开了安全带,语气温和中略带两分逗弄,“想出什么了吗,小闻尔摩斯?”
闻冬:“……”
真行,又多一个新称呼。
闻冬坦诚摇头道:“暂时没
有,就是觉得奇怪,但是中间缺少了重要的连接点。”
现在他们掌握的信息太少,实在很难做什么推论,季凛下车替闻冬拉开车门,体贴抬手虚护在车沿以防闻冬碰头,温声道:“先上去看一看再想。”
老旧居民楼是多层,没有电梯,好在高小雯家在四楼,不算太高。
楼梯太窄,两个人并肩走会很拥挤,因此只能一前一后,闻冬在前,季凛在后。
快步上了两层楼,走到三楼时候,发现这层竟然是黑的,闻冬刻意咳嗽了两声,想要以此唤醒声控灯,但眼前的黑暗却毫无变化。
“没用的,”季凛的温沉嗓音在身后响起,他抬手指了一下三楼的楼顶,“连灯泡没有,怎么能亮?”
闻冬脚步顿住,他回了下头,扯唇道:“季先生,没想到你的夜视力和你的听力一样出众。”
可这回头的一下,却让闻冬暴露彻底。
因为季凛出众的夜视力让他清晰看到,闻冬此时此刻的漂亮眼眸中是毫无焦距的。
闻冬虽然在跟他说话,可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反而散乱毫无聚点。
季凛在瞬间反应过来,闻冬有夜盲症,程度应该还不轻。
没有说穿,季凛忽然两步跨到了与闻冬并排的台阶上,不顾自己名贵的风衣衣袖都蹭在了破败的墙壁上,另一只手向下探去,准确无误握住了闻冬泛着微凉的手。
季凛的手握上来的瞬间,闻冬整个人都绷紧了一瞬。
人的感官是会相互代偿的,视力暂时被剥夺的时候,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敏感异常。
季凛手心的触感与温度,季凛的呼吸,季凛的心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仿若清晰入骨。
“我的小闻画家,”季凛步伐放缓,引着闻冬慢慢上楼,忽然温声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擅长做可口猎物,我私以为,作为可口猎物,应当很会示弱的才对。”
闻冬呼吸微滞。
季凛这话说得隐晦,但闻冬却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
季凛是在问他,为什么明明暂时都看不到了,却还不愿意开口向他求助。
但是,“示弱”这个词根本就不在闻冬的人生词典中。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如果明确知道即便哭了也不会有糖,那自然就不会再哭了。
闻冬没有出声,季凛却仿佛并不在意,他指尖轻轻挠了一下闻冬的掌心,赶在闻冬有所动作前忽然靠近闻冬,贴于闻冬耳畔,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之中,季凛依然十分注意唇瓣并没有触碰到闻冬的耳廓,他缓声道:“没关系,不愿意示弱也没关系,我总会发现的。”
我会发现你总是冷静自持的外表下罕见的软弱,就像你也同样会发现我向来温和有礼的皮囊下长久的疯狂。
季凛话音落下,两人已经走到了四楼。
这两层都没有灯,可黑暗却像对季凛毫无影响,他自如找到了高小雯家的门,抬手屈指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明亮与喧杂同时涌来的瞬间,闻冬骤然从某种古怪的情绪之中抽离,他从季凛手中抽出手,依然冷静自持地同季凛说了句“多谢”,就先一步抬步进了门里。
来开门的是唐初,他正巧看到了闻冬抽手的瞬间动作,唐初下意识愣了愣,但不等他提出疑问,季凛就语气如常开口询问道:“大致什么情况?”
唐初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他急忙回答道:“初步判断是割腕自杀。”
走在前面的闻冬听到唐初这句话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重复了一遍:“自杀?”
“目前来看是的,”唐初沉声道,“从伤口方向及血迹形态分析来看,基本是可以排除他杀的。”
这方面一直是唐初的强项,他说“基本”,那其实就相当于“确定”了。
只是刑侦口的人习惯使然,在一切完全尘埃落定之前,发言总是要严谨的。
闻冬和季凛还没来及再说话,就听见了客厅沙发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是高小雯的母亲。
明明不久前才在市局见过,可这短短数小时,本就显老态的女人此时看起来愈发衰老了。
他旁边的男人倒是没有哭,可眼底是猩红的,嘴里不断喃喃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我家囡囡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她明明是...明明是那么乖巧坚强的丫头,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念叨的最后音量陡然变大,变成了嘶哑的低吼。
忽然遭遇巨大伤痛的人总是如此,难以接受现实因此而表露出明显的否定。
闻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眼底在瞬间就多出两分其余的情绪。
季凛现在对闻冬这个神情已经非常熟悉了,不需要思考就能够明辨而出——这种情绪,依然是悲悯。
唐初将闻冬和季凛引到了高小雯的卧室,也正是高小雯尸体所在的地方。
三人都穿戴好了手套和鞋套,才抬步走进去。
里面有两个小警察还在对现场做进一步的勘察,看到季凛和闻冬进来,张口要和他们打招呼,季凛抬手简单做了个手势掠过,转而看向唐初,简洁问道:“目前已知信息都有什么?”
“很少,”唐初叹气道,“据高小雯的妈妈说,他们从市局到家大概是凌晨一点过十分,高小雯那时候还没睡,她正好从浴室出来,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他们吵了一架,不过其实也不算吵架,主要是高小雯她爸针对高小雯这么一声不响跑去同学家住还手机关机这个行为,进行了单方面输出,高小雯没怎么回嘴就进房间把门反锁了,之后过了大概四十分钟,她妈一直睡不着还莫名其妙觉得心慌厉害,干脆过来敲门但是没人开也没人出声,她妈就觉得更心慌了,一再要求下让她爸起来把锁砸了,结果一进来发现就这样...”
唐初朝卧室墙边并不大的单人床上抬了抬下巴,续上最后一句话:“当时就已经没呼吸了,因为他们之前从市局离开时候我嘱咐了一句,说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随时与我联系,所以她妈回过神来就直接把电话打我这来了。”
略一停顿,唐初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她妈心慌这个也真的够神的...这就是亲生母女之间的心电感应吗...”
“没感受过,”季凛淡淡接了一句,神情不见丝毫变化,微微挑眉道,“还有什么发现?”
“现场物件上目前没发现,没有遗书日记之类的...”唐初继续道,“剩余发现就是在尸体上...”
说到这里,唐初又忽然顿了一下,他看向季凛,有两分欲言又止。
季凛熟知唐初的禀性,他目光落在单人床上早已毫无人气的单薄身体上,瞬间便了然道:“□□破裂,下-体有撕裂痕迹,是吗?”
唐初难以启齿的东西,在季凛这里就总能被他以一副仿佛做论文分析一般的淡然口吻陈述出来。
“对,”季凛说的完全正确,唐初略微松了口气,做补充道,“撕裂痕迹非常新鲜,另外还有就是全身身体皮肤皮下有明显出血点,类似过度摩擦导致的。”
撕裂痕迹新鲜说明了发生性-行为的时间非常接近,甚至可能就是在今天。
这句话并不需要唐初明说
。
至于皮下出血点...
季凛走到了单人床边,小心避开了地砖上的过量血迹,戴着纯白手套的手指轻轻覆上那只垂在床沿的,满是干涸血痕的细瘦手腕,眼眸半阖,好似体味,又像回顾。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闻冬忽然开口:“过度清洁,比如说洗澡时候过度使用洗澡巾擦拭身体,是会在短期内造成明显皮下出血点的。”
他一说话,唐初才猛然想起来,这应该是闻冬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场。
立刻朝闻冬看去,唐初关心道:“小闻先生,你...你还好吗?”
闻冬抬眸看向唐初,有两分莫名道:“我有什么不好?我这次又不是受害者亲友。”
唐初:“......”
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他算是看出来了,小闻先生和季老师这两人是真都异于常人,天生一对!
在闻冬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季凛就收回手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听到闻冬的回答,季凛唇角略微勾了一下,转而接上他之前的判断:“过度清洁的一般前提,要么是这个人有强迫洁癖一类的心理行为,要么就是因为某种原因,从心理上认为自己很脏,再结合□□破裂这点来看...”
“性-侵!”唐初脱口道,“所以也就是说,很可能高小雯是先遭受了性-侵,因此而自杀的!”
这种情况在过往自杀案例之中确实都是非常常见的。
季凛颔首,收尾道:“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只是这其中还有很多并不明确的疑点——
除去最大的问题——如果确定是性-侵,那么施害者是谁之外,还有更多噬待解决的,比如说:
施害者是如何选定高小雯并将她带走的?将她侵害过后又能这样让她回家,是否是出于一种有恃无恐的心理?高小雯对父母说谎说到的去同学家,这个同学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施害者只有一个吗?受害者只有一个吗?
以及,这起案件,和孙涛究竟有没有关系?
闻冬目光落在单人床上,高小雯的发顶,那里此时空空如也。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看向唐初,忽然问:“在现场有没有发现一个鹅黄色发卡?就是高小雯之前自拍照里戴着的那个。”
“没有,”唐初毫不犹豫摇头道,“目前能做物证的只有她用来割腕的那把小刀。”
季凛与闻冬对视一眼,忽然从口袋中抽出手机解锁,点进微信。
傅烟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复。
季凛手指悬空在傅烟的对话框上,犹豫是否要扰人清梦地打个语音电话过去。
但还不等他做决定,唐初的手机就猛然振动起来。
唐初急忙摸出来接听,两秒钟后,他神色就骤然变了。
今晚大抵注定是个不眠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唐初挂断电话,沉声道:“有群众报警,说在深湾区那边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