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医话音落下, 闻冬瞳孔骤然一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近乎跌撞走到安置尸体的车边的,只是当视线落在那两具尸体的脚踝处,准确来说, 是落在脚踝处的面具纹身上, 闻冬垂在身侧的手指就倏然攥紧了, 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掌心,可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兀自掉落进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尘封记忆在这一刻悄然揭开面纱——
眼前晃荡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诡谲的脸,耳边徘徊一声声混乱的嘶吼与喊叫,鼻尖充斥无数种交融的恶臭气味…
闻冬有且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逃跑, 远离, 跑得越远越好,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事实却好似并不能遂他所愿——
身上帽衫的帽子被人从后面拽住, 闻冬本能回头,就对上了一张诡异小丑的脸, 还有在闻冬眼前放大到极致, 甚至将他眸底都映红的,独属于诡异小丑的猩红色披风。
“我的孩子,”那人的嗓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听起来可怖极了, “这样美味的食物, 你难道不想尝一尝吗?为什么不为了这美好而战斗,反而只想要逃跑?!”
闻冬唇瓣紧抿,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害怕, 而是因为离得近了, 这个男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恶臭味道实在过于明显, 明显到闻冬觉得只要自己一张口,就绝对会控制不住呕吐出来。
可显然,男人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
男人原本拽着闻冬帽子的手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闻冬的脖颈两侧,之后,还不等闻冬反应过来,就被男人以这个姿势单手握着脖子提了起来!
两人力量上的绝对悬殊,让闻冬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脖颈被紧紧捏住,呼吸不畅,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张开嘴辅助呼吸,可毫不意外地,他的嘴一张开,就直接呕吐了出来。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因为闻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进食过了,因此他呕在男人诡异小丑面具上的,只有从胃里不断上涌的酸水。
下一秒,男人勃然大怒,闻冬只感觉到自己颈后被重重一击,他完全无力抵抗,就这样立刻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闻冬发现自己回到了平时睡觉的小床上,可现在却不同以往,现在,他上身赤-裸,四肢都被分别束缚在了床的四个角上,床边还坐着一个戴丑陋面具的男人,但闻冬知道,这并不是之前那个戴诡异小丑面具,披猩红披风的男人了。
男人手里握着一把那时的闻冬并不知是什么的纹身枪,他发现闻冬醒了,却也并不开口同闻冬说一个字,就好像闻冬在他眼里是醒是睡,是活是死都毫无区别,他只负责做他自己的——
枪尖直抵闻冬的心口,力道近乎粗暴地一下下在闻冬心口留下刺青。
说真的,很痛,胸口位置本就痛觉神经敏感,加之闻冬太瘦,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因此那近乎就是刺在了他的胸骨上,是真的很痛。
留下的刺青,是一个面具图案,和那个披着猩红色披风的人戴着的诡异小丑面具一模一样。
“闻冬,”季凛的温沉嗓音隐约响在耳畔,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相距甚远,“闻冬,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我知道你一定早都洗掉了,早都不存在了,是不是?”
……
闻冬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头过分昏沉,鼓膜像是被水填满,听到的声音朦胧异常,又要经历漫长的过程才能够到达大脑。
因此过了不知多久,闻冬才骤然关注到季凛其中一个词眼——洗掉。
他在这个瞬间清醒了过来,才发现
自己近乎是被季凛半抱在怀里的,背抵在季凛胸膛,两只手都被季凛虚虚握着。
安置尸体的车早已开走,周围也没有了其他人,只有不远处的唐初以及其他警察们还在来回走动,继续勘察。
闻冬下意识挣动了一下,离开了季凛的怀抱,转而与他相对而站,中间相隔半米远。
抬眸直直望向季凛,闻冬罕见抛弃了一切谈话技巧,薄唇微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抛出三个字:“你是谁?”
季凛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可他并没有表露出对这个问题的过度惊讶,反而勾了勾唇,沉声答道:“我?我是…是为了一个人做好人的变态。”
这个回答出乎了闻冬的预料,但闻冬惊愕之余,心头又莫名涌起了不可名状的熟悉感。
做好人…
他眉心下意识蹙了蹙,可还不等他继续在回忆深处挖掘出或许能够与之对应的画面,就听季凛又开了口,叫他的时候又恢复了往常的称呼:“小闻先生。”
闻冬倏然回神,他再次抬眸看向季凛,却发现季凛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下移,最后定格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闻冬蓦然惊了一下。
他下意识也低头去看,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口位置的衣服布料皱得厉害,很显然,他刚刚陷入仿若梦魇一般的记忆中时,手指一定紧紧攥住了胸口位置的布料。
“小闻先生,”季凛又这样叫了一声,他忽然又移开目光,紧紧攫住了闻冬的眼睛,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问,“那么,你又是谁?”
闻冬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又攥了一下,但这次只是极短暂的一瞬,下一秒,他就坦然与季凛对视,目光不闪不避,语气坚定道:“我是闻冬。”
略顿一瞬,闻冬忽然轻阖了下眸,语气变得更为坚定,很难说究竟是在回答季凛,还是在告诫自己,他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对,我是闻冬。”
他话音落下,季凛没来及再开口,唐初就大步走到了两人身边。
“小闻先生,”唐初小心觑着闻冬苍白的脸色与唇色,关心道,“你没事了?”
闻冬点了点头,歉然道:“没事了,抱歉,惊到你们了。”
唐初摆了摆手,又忍不住问道:“小闻先生你这情况…”
“他反射弧长,”可不等唐初把话问完,季凛就轻飘飘打断了他,语气淡然道,“就是看到尸体的本能反应。”
唐初愣了愣。
看到尸体的本能反应会呕吐唐初当然非常能理解,可闻冬怎么看怎么不像反射弧长的人好吗!
话又说回来,闻冬这反应,真的是针对尸体吗…?
唐初又忽然想起了闻冬上一次有这样剧烈的反应,还是在…
是在看到了陆梦婷口袋中掉出来的那个面具挂坠的时候。
而这一次,则是看到了尸体上的面具纹身。
唐初隐隐觉得,闻冬这样的反应,与其说是看到尸体的本能反应,不如说是看到面具的本能反应…
很像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可闻冬明明是闻家小少爷,一看就是绫罗绸缎堆中精养出来的,又怎么会对面具这样一个令人提之变色的犯罪组织PTSD?
“唐副队,”季凛的温和嗓音忽然将唐初从百般疑惑中拽了出来,“有什么新发现吗?”
唐初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他语速飞快道:“啊对,发现了两组脚印,一组鞋码大约在40-41间,另一组鞋码大约在42-43间,从马路边一直顺延到凹坑边缘,初步判断脚印比正常走路留下的脚印要深,且两组脚印深度基本一致
,受力比较均匀,目前没发现任何拖拽痕迹,这么来看,抛尸的可能性确实是很大的,而且抛尸的人应该是两个,他们抬着尸体走的,所以受力均匀且不留下拖拽痕迹。”
见闻冬和季凛都点了头,唐初眉头皱了皱,又继续道:“只是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两个人都是凶手,还是说其中一个是凶手,另一个只参与帮助了抛尸…”
“还有一种可能,”季凛忽然沉声道,“这两个都不是凶手。”
唐初一愣,下意识重复一遍:“都不是?”
“唐副队,”季凛嗓音中又染上了两分他惯有的循循善诱,“想一想沈溪的案子,凶手只有韩安和韩扬,可真正参与其中的,难道只有他们两个吗?”
是了,他们都很清楚,在沈溪的案子之中,除了韩安和韩扬,还牵扯出了至少三组与面具相关的不同分工。
而现在,傅烟和云星的这起案子中,竟又出现了面具的身影。
一切水落石出前,谁又知道面具究竟参与了多少,又参与了具体哪些步骤?
“有道理,”唐初叹了口气,转口道,“对了,关于那个…呃,那个…”
话说一半,唐初又欲言又止看向闻冬,小心观察他的神情。
“面具纹身。”猜到了唐初想说的是什么,闻冬神情自若接上话头。
“对对对,”看闻冬没再有什么异常反应,唐初放下心来,继续道,“季老师,小闻先生,关于这个面具纹身,你们目前有什么想法吗?”
季凛这次竟罕见直白,他直截了当道:“它是曾经的面具组织惯常使用的手段之一,用以…”
说到这里,季凛却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偏头看了闻冬一眼。
闻冬没有回看季凛,他神情不变,自然接上了季凛的后话,语气冷淡道:“用以惩戒。”
一时之间,唐初顾不上细想季凛和闻冬究竟为什么能对当年的面具组织熟悉到这个程度,他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又是惩戒?!”
沈溪的死,也正是出于“惩戒”的由头。
只是那所谓的惩戒加之于无辜的沈溪,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那么傅烟和云星,在那暗藏于深处的人眼里,又是犯了什么“罪”,要被惩戒?
想到什么,唐初又急忙问道:“对了,纹身为什么要在脚踝,是有什么讲究吗?还有,如果都是惩戒,那为什么这次是纹身,上次却是在沈溪的脚链上挂挂坠?”
不过这个问题问出口,还不等季凛和闻冬说话,唐初就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对,是我先入为主了,现在还不确定纹身究竟是什么时候留在死者身上的,还是等万法医解剖完再说。”
虽然现在种种情况都更倾向于纹身是傅烟和云星死后,才刺上去的,但明确证据出来之前,他们必须做到严谨。
“没错,”季凛点了下头,又忽然道,“不过如果能确定是死后才留下的纹身,倒是符合了脚踝这个位置,因为在有的人心里,脚踝对于死人来说是最重要的,类似在尸体脚踝系红绳一种意义。”
据说在尸体脚踝系红绳可以防止诈尸,那么在尸体的脚踝上刺青,就像在为他们的灵魂打下烙印——
肉身已死,但惩戒却深刻于灵魂不灭。
“我靠,”被点通了的唐初满脸恶寒搓了搓手臂,忍不住槽道,“这也太他妈狠毒了。”
这就好比杀了人还不够,还要诅咒对方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季凛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将话题收尾:“暂时也就能分析出以上了,时间不早了,我先送小闻先生回家,唐副队辛苦,有发现随时
与我联系。”
“哎好的好的,”唐初急忙朝两人摆了摆手,“你俩才是真辛苦了,尤其小闻先生回家一定好好休息!”
礼貌应下打了招呼,闻冬和季凛并肩离开,重新坐上了季凛黑色ne的副驾驶位。
这一晚上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闻冬先前神经一直紧绷还没什么感觉,可在整个人陷进舒适座椅靠背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疲惫感就在瞬间席卷上来,加之鼻尖还残留着独属于季凛的淡淡草木香气,闻冬感觉自己能够立刻睡着。
他原本还惦念着等两个人独处时候要问一问季凛是否需要安慰,然而顽强抵抗两秒钟,最终还是没有抵抗住,缓缓阖上了眼皮。
黑色ne在深夜空荡的公路上疾驰,近四十分钟后,终于抵达了闻冬家楼下。
闻冬却还没有醒,依然呼吸均匀而平稳,睡得香沉。
季凛侧过了头,深深凝视闻冬毫不设防的睡颜。
很像…和那个小孩,真的很像。
不知凝视了多久,季凛的目光终于缓缓下移,再次落于闻冬的心口——
如果说一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很多巧合的时候,是不是就代表确有其事?
半晌,季凛微微阖了下眸,通过这个简单动作敛去了所有神色,他抬起手覆上闻冬肩膀,轻轻拍了一下,嗓音磨得轻缓:“小闻先生,到家了。”
闻冬睡觉向来很轻,在季凛手掌覆上来的瞬间,他就已经若有所觉,等季凛话音落下,闻冬已经彻底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到了?”闻冬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又问一句,“到很久了?”
“没有,”季凛淡笑摇了摇头,温声道,“刚到五分钟。”
边说,季凛就先一步开门下了车,又绕到这侧替闻冬拉开了车门。
闻冬抬步下车,对季凛道了声谢。
“时间很晚了,我就先走了,”季凛温和同闻冬道别,又关切般道,“小闻先生明天不用早早去市局报道,有什么发现我都会告知你。”
闻冬抬起手臂挥了挥,没有客气只是点头道:“好,季先生路上小心。”
季凛颔首应下,却并没有急于上车,而是道:“我看小闻先生上去再走。”
闻冬隐约觉得季凛的态度有哪里不太对…但昏沉的大脑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想出个所以然,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好似比往常还要温和,温和得过了头…
但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异常,闻冬索性放弃思考,再次挥了挥手,便先一步转身上了台阶。
季凛一直目送闻冬的背影走进单元门,看着单元门重新合拢,才不紧不慢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
单手解开了左边衬衣袖口的纽扣,慢条斯理将衬衣衣袖向上卷起,带着火煋的灼烫烟头就再次触上了他伤痕累累的手腕。
季凛眉目依旧舒展,眸底闪过一瞬奇异的光。
缠绕锁链只是最基础的束缚之一,它并不能总是起效。
有的时候譬如现在,季凛需要,也享受使用比缠绕锁链更为强烈的方式来将自己锁好。
不过这一次,季凛并没有将一整只烟都烫至手腕,他抬头估算着大致的时间,将剩余半支烟丢入了车内的烟灰缸里,又慢条斯理重新将衬衣衣袖放下,扣好袖口的纽扣。
下一秒,时间刚刚好,八楼灯光亮起,窗户打开,窗边探出一道纤长人影。
绝佳的视力让季凛将八楼窗边的闻冬看得一清二楚,他唇角勾了勾,抬起覆盖着新鲜烟疤的左手,遥遥朝闻冬挥了挥,之后不再留恋,拉开车门坐
进驾驶位,开车离去。
季凛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进入了自己的“珍藏室”,他走到最角落的柜子前蹲了下来,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没有人知道,这个抽屉里有且只有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面具,图案是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