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盯着那副面具看了很久, 半晌,季凛却并没有伸手将它取出来,而是重新将抽屉推了回去。
起身, 季凛从口袋中抽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半。
他又伸手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抽屉,从中拿起一板药, 药背后的锡箔纸上斜印着一排排小字——佐匹克隆胶囊。
盯着手中的胶囊看了两秒钟,季凛眸光不动, 原封不动又将它放了回去。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了房间中央的单人沙发上——
他们之前接到唐初的电话后就匆匆出门, 甚至没有来及将头骨和锁链放回原位。
抬步走过去, 季凛双手捧起了那颗头骨,那姿态中甚至是含着温情的, 仿若捧着爱人的脸颊。
他一只手抚摸耳垂上的锁环, 另一只手则再次覆上了头骨凹陷的眼窝,轻缓摩挲。
不知过了多久, 季凛忽然开口, 低喃出声:“是你吗?”
头骨当然不会给他回答。
片刻之后, 季凛抬手关了灯, 他背靠单人沙发的侧面坐在了地板上, 怀抱那颗头骨,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仿若一尊静默的雕塑。
……
时间分秒流逝, 清晨第一缕日光终于透过窗帘缝隙悄然漏了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季凛的视线从那一块光斑上缓缓划过, 片刻后, 他微阖了下眸, 终于站起身,将怀抱半夜,早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的那颗头骨放回了原位,伸直手臂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直的肢体。
抬步走出“珍藏室”,季凛顺手关上房间门,径直进了浴室。
半小时后,他将自己重新打理好,进厨房给自己磨了一杯纯美式黑咖,好似喝白水一样喝了下去。
清晨七点半,季凛准时出了门,黑色ne汇入早高峰涌动的车流中。
一个红灯,放置在手边储物格中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季凛划了接听连接车载蓝牙,温声开口:“唐副队。”
“季老师,”唐初的声音瞬间充满整个车内空间,不难听出嗓音中难以遮掩的困倦,“你来局里了吗?”
季凛简洁答道:“在路上了。”
“哦哦好的好的,”唐初忙道,“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受害者傅烟的哥哥一直在局里等你,说想亲自见你一面。”
“知道了,”季凛并没有表露出丝毫意外,他温和应下,“替我转告傅先生,劳烦他再等我十分钟。”
电话挂断,红灯正好转绿,停滞车流重新缓缓向前涌动。
季凛视线无意间投向后视镜,目光却骤然一凝。
这条路上同方向一共四个车道,一条左转一条右转,中间两道直行,此时季凛所在的正是靠左的这条直行道,而在他的右后方,也就是靠右那条直行道上,一辆黑色丰田吸引了季凛的目光——
季凛记得前不久才看到过这辆车,最早是在他刚刚出小区的时候。
这原本应该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情,毕竟他住的并不偏远,遇到同路的车再正常不过,何况还是这样一辆极其大众的黑色丰田,甚至都不一定是同一辆,完全有可能只是同款同色。
但问题出在,季凛看到它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就是刚出小区,季凛住的小区离市局非常近,其实在天气正常的情况下,他去市局都是步行的,十分钟就能走到,不过今天他特意提前二十分钟出门还开了车,是为了去雅深市有名的一条早餐街上买早餐——有家粥膳做得非常精致,他的小闻画家应该会喜欢。
而第二次看到这辆黑色丰田,
正是在那条早餐街上。
他买好粥出来,瞥到一辆黑色丰田停在路边,车窗是摇下来的但车内没有人。
季凛当时并未多想,因为这一条早餐街路边基本停满了车,很多这种情况,车主大多是下来吃早餐亦或买早餐带走的。
直至现在这一刻,他第三次看到黑色丰田。
如果他看到的确实是同一辆车,那么这位车主和他基本同地方出发,又都去了同一条早餐街买早餐,现在再次行驶在了同一条路上。
这种碰巧的事情当然是有的,但季凛的内在性格与职业特性让他根本无法忽视“碰巧”。
眼见前面还有一辆车就要过了交通灯的线,季凛却忽然做了个决定——
他神色不变,目光沉稳打了转向,在涌动车流中突然向左打方向盘,车身灵活插-入了左转的车道,卡在绿灯的尾巴驶向左侧的一条岔路。
绿灯再次转红,那辆黑色丰田原本就在季凛的后边,自然是没有同他一起跨过这个红绿灯。
季凛特意将车速放慢,同时一直关注着后视镜中的情况。
不出他所料,大约三分钟后,后视镜中又出现了那辆黑色丰田!
这辆车原本占的是靠右的直行车道,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只可能是临时变了两道过来的。
季凛清晰意识到,如果他判断正确,那么很显然,这辆车是在跟踪他。
近乎电光火石的瞬间,季凛侧眸掠了眼副驾位上包装精美的早餐,眼底划过一瞬不明神色——
但愿等一下万一出了什么特殊状况,能不要破坏到带给他的小闻画家的粥。
这个念头落下的瞬间,季凛抬眼再次扫了眼后视镜中的黑色丰田,视角受限,只能看到车牌最后两位是Z9。
又到一个三岔路口,季凛唇角缓缓勾起,他忽然向右猛打方向盘的同时骤然提速,黑色ne如巨兽般轰响驶入了右侧的一条小路。
这条路并不宽,最多只供两辆车并行通过,且摄像头并不完备,是适合制造“事故”的绝佳路段,显然,季凛是故意向这条路上开的。
他想将那辆跟踪他的车引过来。
然而,这一次却出乎了季凛的意料。
直到驶到这条小路与远处另一条大路的交叉口了,后视镜中都再没出现那辆黑色丰田的影子。
它放弃了这样一个“绝佳机会”,为什么?
是敏锐发现了季凛的真实意图,还是别有打算?
季凛微微蹙了下眉,他瞥了眼显示屏上的时间,已到八点。
暂时没再深想,车子重新驶向市局的方向。
十分钟后,季凛推开了雅深市市局刑侦支队会客室的门。
“非常抱歉,”季凛率先开口,语气歉然道,“路上堵车,久等了。”
会客室内的沙发上端坐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眉眼中不难看出与傅烟的相像,但气质却与傅烟天差地别,傅烟过于温和斯文,而面前男人却自然而然透露出久居上位的凌厉感。
只不过,他此时头发没有经过精心打理,身上的西装略带褶皱,眼眸中布满红血丝,眼底青影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异常。
“没关系,”傅恒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季凛伸出手,他嗓音很哑,“小季,好久不见。”
季凛同傅恒也是认识的,因为傅恒有时会和傅烟一同去射击馆玩,不过一来傅恒去得少,二来傅恒年龄比季凛和席应宗年长不少,因此季凛和他并没有和傅烟熟。
“好久不见,”季凛微微阖眸道,“很遗憾,与傅总再见面竟是
因为这样的缘由。”
傅恒长叹了口气,嗓音瞬间就更哑了两分:“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样,小烟他…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这么不在了?他明明昨天还在给我打电话的,告诉我投资谈成了,要我今天一定要请他吃大餐庆祝一下…我,我饭店都订好了,是他最喜欢的那家,他怎么就不来了?怎么就再也不来了…”
说到最后,傅恒的语气中已经带出了完全克制不住的哽咽。
“抱歉,”但季凛的神情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温和却也疏离,他低声问,“不知支队的副支队长是否有同傅总了解过基本情况,比如说傅烟的竞争公司这样的信息?”
“了解过了,”傅恒尽所能敛了情绪,配合道,“是那个唐副支队是吗?我把我能想到的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多谢傅总配合,”季凛有礼道,“那具体信息我会同他再进一步确认,傅总找我还有什么额外想要嘱托的吗?”
“谈不上额外,”傅恒又叹了一声,他嗓音沉哑道,“我就是想着正好同你认识,傅烟应当也算是你的朋友之一,希望你能多关照关照,争取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这期间需要什么我都一定无条件配合,只希望能够尽快找到凶手。”
“傅总费心了,”季凛微微颔首道,“我以及整个支队上下都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傅恒抬手拍了拍季凛的肩膀,语气沧桑道:“行,小季,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暂且安心了,那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你们时间了,随时等你消息。”
边说傅恒边向会客室外走去,季凛亲自将他送到了电梯边,等他进入电梯间后才转身返回。
唐初立刻迎了上来,顶着一双熊猫一样的眼睛疲惫道:“送走了?哎季老师你是不知道,我们大概凌晨五点半回来的,那位傅总早已经等在市局门口了,之后看过了尸体就一直在会客室坐着,受害者家属一直在,这压力也忒大了…”
很想有交代,可短期内却也真的很难给出交代。
“傅恒确实对傅烟很上心,”季凛嗓音温沉道,“他们的家庭信息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傅烟父母去世都早,傅恒比他大了十二岁,可以说一直担任着半个哥哥也是半个父亲的角色,另外他们也不是富二代,傅恒算是真正白手起家的。”
“对,”唐初点头道,“了解过了,所以压力才更大,感觉傅总太苦了。”
季凛不置可否,转口问:“云星的家属来过吗?”
“别提了,”唐初立刻摆手痛苦道,“来了,反应更过激,看到尸体她妈妈当场晕过去了,打了120送走了。”
“所以云星那边还没了解情况?”季凛温声问。
“还没,”唐初点头道,“等白天差人跑趟医院。”
季凛没再多问,他走到公共办公区域的白板前,抬眼看着白板上的种种信息。
“季老师,”唐初走到他身旁,进入正题道,“我跟你大体讲一下我们目前已知的信息。”
季凛点了点头表示回应,唐初语速飞快道:“尸体万法医连夜做解剖尸检报告还没出,目前初步推测傅烟和云星的死亡时间都在今天凌晨0:30-2:00之间,现场除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两组脚印外暂时没有其余有效发现,发现尸体的地点就近肯定是没有监控的,那条路上也没有,最近的两处监控分别在深湾大道十字路口和千海路丁字路口,相应时间段内调取监控发现开往尸体所在地点这个方向的车共计12辆,其中包括报案人的那辆跑车,但是只能看到行驶向这个方向不能确定最终到达地点,目前还在一一联系车主做进一步排查,之后我们…”
“稍等一下,”季凛忽然出声打断道,“
不好意思,唐副队我想问一下,这12辆车里,有黑色丰田吗?”
唐初微微一愣,在脑海中飞快将之前看过的监控录像截图过了一遍,之后语气肯定道:“没有,没有黑色丰田。”
略微一顿,唐初迟疑道:“季老师,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季凛摇了摇头,语气如常道:“算不上发现,暂时不能确定是否和案情有关,不过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唐副队帮我给交警大队那边打声招呼,帮我查一辆黑色丰田,今天早晨7点50左右在金鹤路路口出现过,车牌尾号最后两位是Z9。”
唐初立刻应了“好”,他正要再继续发问,季凛就语气自然将话题转了回去:“多谢唐副队,还有什么发现吗?”
唐初一滞,他与季凛搭档多年,很能明白季凛的意思,便识趣不再多问,转口继续道:“我们调取了傅烟的行车记录仪,发现他大约在今天凌晨0点离开深海射击馆,之后于0点22分到达晴彩小区,0点25分离开,0点45分到达容川花园,没有再出来过,目前经确认晴彩小区是云星的住址,容川花园是傅烟的住址。”
季凛眉梢微挑了挑,像是没想到傅烟和云星竟然还是分开住的。
“所以也就是说,”季凛沉声道,“第一现场很有可能是两个,分别是他们两人的家里。”
“没错,”唐初点头道,“他们两人家离得并不算远,目前从已知死亡时间来看,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应该也是可以在时间范围内完成作案的。”
季凛点头表示赞同。
“两个小区的监控暂时还没来及调取,”唐初征询意见道,“我们现在先一起去看一下现场之后正好再调取小区的监控?”
“可以。”季凛颔首道。
“那季老师,”唐初收尾道,“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想法吗?”
“暂时没什么,”季凛略微思考了片刻道,“目前傅烟这边就按照傅恒提供的竞争对手名单先做初步排查,毕竟客观来说傅烟去世了,他的竞争对手可以说是直接受益者,且从这个角度来讲也符合作案手段——毒杀,感情成分含量极低,主要达成杀死的最终目的,尤其着重排查竞争对手中是否有和云星有交集尤其是可能有情感交集的人,同时云星这边扩大范围,以和她可能有情感交集的人为重点排查,注意一下这个情感交集以单向迷恋她为主。”
唐初应下来,又喊阮甜过来交代了两句就准备向电梯间走,但他刚刚转身,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问:“对了季老师,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我看你之前提着早餐来的…还有小闻先生今天不来吗?”
“我先不吃了”,季凛淡声道,“我们直接过去,我给小闻先生发信息问一问他醒了没有。”
边说,季凛边从口袋中抽出时间解锁点开了微信。
不过不等他给闻冬发信息,反倒先看到了闻冬二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我的小闻画家:季先生,我今天要去参加沈溪的葬礼,晚些再去市局,去之前会再同你联系。
季凛手指微微一顿,片刻后,他在键盘上输入道——好,代我送束花。
-
雅深市殡仪馆。
闻冬一身黑衣,安静立于厅堂的一处角落。
他过度白皙的肤色与衣服颜色形成了极致鲜明的反差,轻易牵引住每个看到他的人的眼球,不过今日场合特殊,并没有什么人对他投以过度目光。
闻冬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低气压中,不止是因为此时此刻参与的是他好友的葬礼,还因为他今日特殊能力出现的时间实在不合时宜——不早不晚,正是从他进入殡仪馆的那一分钟
开始。
整个厅堂中每个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或悲痛或惋惜的情绪全部交融充斥于闻冬的鼻尖,苦涩至极,实在很难让人保持情绪的稳定。
闻冬到的比较早,追悼会还未正式开始,厅堂内人群三五成群,叹声连片。
收到季凛的微信,闻冬垂眸盯着他给季凛的备注看了两遍,像是在通过这个方式隔着屏幕臆想独属于季凛的,温柔干净的草木气息,以此寻求片刻喘息。
半晌,闻冬微阖眼眸深吸口气,把手机原放回口袋,他没有回复,却将手中的花束分成两半,重新捆扎。
刚刚捆扎好,闻冬忽然敏锐发现,鼻尖多出一股极其突兀的味道——
与悲伤难过亦或惋惜都毫不沾边,反而是令人作呕的酒后呕吐物味道。
这个味道于闻冬而言并不陌生,它正代表了肮脏的欲-望。
闻冬抬起头,视线不动声色在整个厅堂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了靠近厅堂门口的位置。
那里站着两个人,左边是一个还穿着校服的女生,闻冬隐约觉得她眼熟,好像是沈溪的某个小表妹,闻冬以前在沈溪朋友圈看到过。
而右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看起来很有精英气质的中年男人。
男人正微微弯腰看向女生,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他两只手背在身后,闻冬一眼掠过去,竟在他的手心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鹅黄色!
形状大小都与之前在高小雯自拍照中看到的鹅黄色发卡非常相似!
闻冬不再犹豫,大步朝两人的方向走去。
不过越走越近,闻冬望着男人的侧脸,心底却莫名涌起一股古怪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不同于他看到那个校服女生,因为曾经看到过照片,所以看一眼基本就能对应上,但对于面前这个男人,闻冬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此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照片,这种熟悉感不够明确,好像只来自于这样一个特定的角度…
所以,究竟在哪里见过?
思忖之间,闻冬已经走到了两人近前。
电光火石间,他脑袋里灵光乍现,记忆中的片段闪现而出。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