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4)
瞎话怎么说呢?说两人见过面?私定终身?
那是扯淡!通州距离京城的距离不近便, 啥时候见的面?刘婆子这种不算特别熟的人,她脑补之下,觉得两人私下里有些往来。可是家里人绝对不会信的, 家里的姑娘出门不出门, 出门去哪里了,谁陪着呢, 那都是有数的。编这个, 没戏!
或者说,单方面看上人家简王了,惊鸿一瞥之下, 难以忘怀?快别扯淡了!这姑娘可不是花痴那种人。这家人叫林雨桐疑惑的地方就在于, 俩姑娘都没裹脚,且教养姑娘和教养小子是一样的, 一样的读书认字。甚至于在家里像是公孙大娘一般拿着木棍子当剑一般舞,家里的老爹都不带管的。
这样一个读了那么些书的姑娘,突然犯起花痴了?人家哥哥能信呀?
这哥哥不是一般的武夫,他脑子一点也不简单的!为啥走了武夫这个路子, 没继续科考,她心里也一直都没想通。
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这才是自己的切入点!
林雨桐‘嘘’了一声, 叫这动怒的大哥先消消气,这个事呢,咱慢慢掰扯,对吧?
拉着人家坐下, 兄妹俩隔着炕桌,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林瑜真是一副好长相,堂堂正正, 眉挺目亮。这会子一脸寒霜,可见是真动气了。家里还没热水,想倒杯茶缓解一下尴尬,都不能。
林雨桐又换了个姿势,笼着双手暖着,这才道:“大哥,咱家的情况有点特殊,对吧?”
林瑜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怎么特殊了?”
“咱家在通州,独门独户,无亲无眷,我就纳闷呢,咱家的亲眷呢?”林雨桐叹气,“咱家这背后肯定有事!这事都到了影响你科举了。这能是小事吗?”
林瑜倒是没反驳这个话,“你也知道影响科举了,那你怎会想着去选秀就能改变这个境况呢?”
猜对了!这家还真有事!可有事不怕了,有事影响了科举,也没影响你当官呀!好歹你是九品!大明的九品跟大清的九品还不一样,这官是实在的官,哪怕只是个武官。只要能当武官,那就证明祖上便是有事,也不影响选秀。
她心神顿时一震,这就好办了!
林雨桐的声音不高,试探道:“不能吗?我觉得能呀!”她伸着手掰扯,“爹是举人,我记得爹提过,说是老家是黄安的。娘姓汪,咱们这些年跟外祖家来往的也不多,汪家在黄梅!来往不方便,这也合理。可大哥你这锦衣卫当时能进去混进去,还是汪家给出力了吧!汪家在京城有人当着官呢,且官职还不小。跟咱家面上来往不多,但私下却也关照,对吧!可饶是这样,依旧影响了哥哥科举……”
林瑜心头猛跳,三娘说的几点,都对上了!他沉吟了一瞬,就又叹气:罢了,都猜到这里了,迟早得叫她探出根底来。今儿不把话说明白,她怕是难死心。
这事说起来,挺复杂的!
林雨桐坐直了身板,不着急,慢慢说。
林瑜就问桐桐,“知道咱住的那个村子,村后头那里立着的那个碑吗?两年前,你的头在那里磕破了,为什么磕破的,可还记得?”
记得!有人要推倒那个碑,大哥你跟人打起来了,我上去拉扯,被推搡的撞碑上了。
林瑜问说,“可知那碑是谁的碑?”
碑上写着呢!林雨桐回想了一下,“那上面是‘李卓吾先生之墓’,。
对!“可知李卓吾是谁?”
等等!这名字有点熟,我得想想。
脑子里把大明的人物掰扯了一遍,叫林雨桐想起一个人来。紧跟着,她的面色就异常的精彩:“李贽李先生?”
对!
林雨桐真知道这个人,这是个牛人!贼牛的牛人!
他是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那思想放在当下的大明,不仅仅是超前,也不是往前迈了一步,而是迈步大到劈叉,肯定扯到蛋的那种。这人十二岁上学的时候,就质疑孔子。他觉得不该把孔子圣人化,他认为孔子也是人呀!所以,十二岁就在学堂里大放厥词,反对以孔圣的话当做标准,一点不改变的去执行。
这在当时,就是一狂生!
但人家就是牛呀,考上举人了,然后做教谕、做国子监祭酒,在万历朝的三十几年吧,人家当过姚安知府。反正是二品官位上退的。
要知道,大明的一品没实权的,宰相被朱元璋踢开之后,一品多是荣誉性质。这二品可就算是当的了不得了吧。
这人清廉呀,退了之后嫌弃家里烦。这家族荣誉之类的,琐碎事情太多,干脆不回家了。去朋友家这里蹭蹭那里蹭蹭,像是文学上公安派三袁,文学巨子呀,陪他一住动不动就是三五个月,国外传教士跟这老人家关系那是相当的莫逆。各大城池,那都是邀请此人讲学。
他呢,干脆把脑袋上的头发一剃,做和尚的样子,讲学去了。他对朱子理学这一套,那是持批评的态度的!可如今大明就是人家朱程理学的天下呀!他把二程,把朱熹给批的,一点都不带含蓄的。
这就已经叫人很不爽了,结果他的主张还多着,
他觉得重农抑商是错的,批判朝上这些当官的都是假道学,说大明这个天下呀,腐败、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他主张,应该富国强兵,应当文物分途。
他的理论著作里,林雨桐觉得最实际的一点就是,他认为穿衣吃饭,是人伦物理。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除此之外,此人还坚定的认为,人的思想不能受束缚,人得平等,婚姻也得自由,还有,他倡导尊重妇女,觉得男女该平等。用他的话来说,‘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这样的话就是在放屁,他认为,男女之所以如今看起来有差别,那是因为环境决定的,没给人家提供好的学习环境,才导致的,而不是女子天生就不如男人。
他夸秦始皇是千古一帝,说武则天是圣后,能够政由己出,明察善断。
这跟时下的观点,那是向左的厉害。
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此人的厉害之处的话。举两个例子,成语里有两个词,一个叫做互相推诿,一个叫做举火求贤。这两个成语就是此人所著的书里的典故。
此人不做官之后,讲学的时候还收女弟子,不管是女娃娃还是妇人,只要愿意听,他不禁。但也因此,颇受人诟病。
在学术圈,那是很有名气,泰州学派,人家是宗室级别的。
只是后来,被人给攻讦了!当时的首辅大臣沈一贯指使的,把人给下了大狱。罪名是: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这人也硬气呀,说‘我可杀不可去,头可断面身不可辱’,怎么死的呢?老头子七十六了,因着是光头嘛,就说要理发。结果剃头匠到了牢房之后,他抢了剃头匠的剃刀,抹了脖子了。三天两夜的抽搐,人才断气的。
林瑜沉默了半晌,就说起了家里跟这个李贽的关系,“老人家祖上姓林,原本叫林载贽。六世祖的时候是泉州的富商,家里做的远洋的贸易。三世祖的时候,就因为反如今这礼教一套,得罪了人,结果被诬陷说是参与谋反。家里为了避祸,改姓李!老人家有四子三女,七个子女只活了一个,一生清廉,子女多夭折。只长女活下来了……”林雨桐想起了,黄安老家好似还有祖母在世,祖母姓李,无娘家人。
“是!祖母是这位老先生的唯一血脉!祖母嫁给祖父,正巧咱们家姓林,跟老人家祖上是一个姓氏。当时为了不妨碍祖父参加科举,没提过叫祖父招赘的事,却也说了,要过继一房外孙到老人家膝下,跟着老人家姓李可以,不改姓也可,毕竟李也不是祖上本姓,祖上本姓林嘛。
祖父祖母成亲之后,祖母生三子,大伯和二伯留在膝下,父亲行三,被过继到了父亲的外祖家,也就是老大人膝下,由外孙变成了孙儿。父亲科举的时候,老大人还在世,且老大人到底是学生多,且有出息的学生也不少,再加上故友遍布天下,父亲科举几乎没有受到影响。可到了我这里,要科举,这要是叫人知道曾祖是谁,这便是事端。于是,为兄就干脆弃了科举,走了武途。你猜的也没错,母亲出身不低,如今的兵部侍郎汪可受汪大人,是母亲的亲叔父,是咱们的叔外祖。他是老先生的学生!”
啊!
汪可受!林雨桐知道这个人,这是个死后被赐了匾额,表彰为‘天下清廉第一人’的那位。说为官四十年,守操自律,就是说的此人。后来聊斋里有个故事,故事名字就叫《汪可受》,说是此人三世为人云云,就是蒲松龄以大明第一清廉人为原型编的。
林瑜叹气道:“村里那个碑,是汪大人出面,给他的老师,也就是给咱们礼法上的曾祖立起来的。”
明白了,就是这位李贽李大人,在官场上颇被人诟病。这科举那一套,都是理学,李贽的后人,去参加科举,那考官能叫你过才有鬼。
他的学生汪可受官做的不错,对老师的后辈颇为关照,甚至把侄女许给了老人家的外孙,礼法上的孙子。如今这位是兵部侍郎,还将林瑜安排到锦衣卫,文武殊途之下,这个安排很不打眼。平时只要来往注意点,谁去关注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
林瑜就说,“我在吏部的名录里,曾祖父那一栏,没敢写老大人。而是写了咱自己祖上的曾祖父。曾祖父是秀才功名,祖父是举人功名,父亲是举人功名,你哥哥是个九品校尉,这家世是清白的没错。可我只要在锦衣卫,就少有人翻腾我的来历。军中多是粗汉子,不在乎这个。可你要去做王妃,你觉得咱们过继出来的事,会没人知道?曾祖就是李贽,被下大狱定了罪的人!若是叫人翻出来,你便是做了王妃,能无恙?一个欺瞒之罪下来,会如何,你可想过?”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原以为有些猫腻,无关大局!谁知道,来头这般大!
但这又如何呢?
林雨桐双手撑着炕桌,“所以,这个选秀我就更要去了!沈一贯当年构陷曾祖,这总没错吧!学术争论,到了要命的程度,这是对的吗?沈一贯现在便是死了,我也要把案给翻过来!学术就是学术,曾祖当官无过失,只是在治学上跟他们有分歧,这就是该死吗?我是不认的!”
怪不得这家的女子该读书读书,偏还不裹脚,也不过分约束。便是出门被呵斥,也是因着怕选秀的当口上出事。
原来这一切的根子在这里呢!
这一家从根子上,往上数数代,思想都跟人不一样。
林瑜没有说话,又是沉默。半晌之后才道:“那你以为,简王就是好选择吗?”
如今的太子能被封为太子,那是君臣掰腕子了整整十五年,皇上都没赢,长子的地位不可撼动。明知道这一点,简王还冒头,这是找死!绝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
选此人,林瑜摇头,“愚蠢!”
林雨桐白了林瑜一眼:“大哥,你觉得愚蠢,未必是真愚蠢。我想,简王不时的冒头,如此下来,太子的日子必然是好过了。”
林瑜愣了一下,“你觉得慈庆宫是故意的!弄个次子出来……”分担压力,叫皇上少找太子的麻烦,太子不必那么战战兢兢?
林雨桐垂下眼睑,朱常洛没那脑子!但要是这么去掰扯着理解,是不是就觉得,简王的一切举动,都是太子授意的。如此一来,简王的日子,将来真的会不好过吗?
未必吧!
至少林瑜会这么想!
林瑜是这么想的,但是林瑜不会因此叫妹妹为了过去的案子去选什么秀,“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许胡闹。况且,你一双大脚,怎么选上?异想天开!”
“可有人若是愿意我被选上了!”林雨桐拉住林瑜,“大哥,就只当咱们没有被过继,曾祖就是一秀才,不成吗?过继这事,今儿能过继,明儿就能回归本姓,这不是障碍。获罪不到家里!那剩下的,就由着我去,不成吗?”
祖上不是说,婚姻之事,随己心耳。
林瑜面色大变,“是宫里谁相看上你了?哪个阉货?”
林雨桐摇头,“不是宦官,是……是皇后身边的女官,瞧上我了。”她只能这么说。
林瑜皱眉,“你何时见过宫里的女官?还是皇后身边的?”
“刘医婆认识那人,在茶楼见了一面。”林雨桐只能这么说,“那日哥哥也见了,刘医婆派人给我送了方子,这意思还不明白吗?”“为何之前不直言?”林瑜满眼的狐疑,“说老实话。”
林雨桐低声道,“我这不是怕祖上真有妨碍,反而害的大哥丢了差事,先跟大哥打听呢吗?如今听明白了,不至于就惹祸,对吧?皇后身边的人,又过了刘医婆的手,那咱再装病,是不是不大好。我听刘医婆那意思,简王的身体不到不成的份上。只要人活着,就没事。”
这话也合理!可那天就你那打扮,人家看上你什么了?
林雨桐一噎,“看上我壮实粗笨!病的七荤八素都能挺过来,觉得我命硬。”
又胡说八道!
“我哪知道为什么看上我了?”林雨桐耍无赖,“要不然,明儿我叫刘医婆过来一趟,大哥亲自问问。”大不了叫刘医婆给我圆个谎。
当然了,只这些是不行的!想叫家里主动给自己报名,没戏!除非宫里真的来相看!这就真的得刘医婆再传消息给四爷,叫四爷想办法,把宫里的女官真的打发来相看才成。
林瑜一下子就严肃了,连证人都能带来对质了,可见说的八成是真的!那这事就不是小事,他立马喊崔冲,“过来一趟。”
崔冲过来了,林瑜马上安排,“我书信一封,你雇上一辆车,再回通州。连夜的上山,将信给老爷,请老爷务必尽快回来一趟。”
是!主仆俩忙活起了,林雨桐坐在炕上笼着手,砸吧砸吧嘴,感觉好难。
这事兄妹俩跟文姨娘和林二娘都没提,事不定下不能言语。第二天一早,林瑜得当值去了,不能再请假了,只说,“后半日就回来,不许瞎跑。”
好!不瞎跑。
可能不跑吗?林瑜一走,林雨桐就跟文姨娘说了一句:“我想请刘医婆来,给姐姐针灸。”
能请来吗?
能呀!林雨桐自信满满的,“她家住的不远,我去一趟,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
那你可得小心着,避着人,别在外面出声跟人说话。
知道了!林雨桐穿着男装,一副小子的打扮出去了。叫刘医婆再帮着给四爷递个东西,随后去一趟家里。这次刘医婆比之前还热情了三分,大道理她懂的不多,只知道简王活着,那就怎么着都好。
今儿林雨桐只一说,她就应承了。约了针灸的时间,也说了,定是准时到的。
四爷晚上就拿到了递进来的密信,上面把家世往上一摆,四爷就懂了!
哎呀!真是会挑人,怎么就跑这一家去了呢?
不过这一家如今看着麻烦,可将来……好处比预想的大的多!此人有一整套的学说,照搬照用固然不行,但他的一些主张和思想是值得重视的!更主要的是,此人故交遍天下,桃李遍天下,自成一派,这就意味着,不愁无人可用。
四爷就乐了,没桐桐是不行呀!福气全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