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10)
外城, 那么一片卤地上,搭建着一片子低矮的茅草房。
林雨桐左右看看,问余横水道:“这就是当年打那一仗的地方, ;是!所以这一片没人来。
“那也不行呀!这里地势低洼, 这一到下雨的时候,一片汪洋的, 成吗?”
可外城如今也是一地难求, 除了这没人呆的地方,这些人哪里能占到其他有利的区域呀!收容所倒是能住,但人家显然是不愿意。这些人在京城都好几年了, 是当年第一拨逃难出来但留下的人。林雨桐看了跟着的那么些人, “都停下吧,就三几个人跟着就成。”
余横水马上道:“那我得跟。”
林雨桐又叫了陈开和陈恩, 就你们了,咱进去瞧瞧。
往前走了两三里路,近前了,才看见这房子都建在整个洼地相对高的地方。
进了村子, 七八岁的带着四五岁的蹲在村口在地上划拉字,一会子工夫, 两个大的还嚷起来了,两人争执不下,一个说犬上面这一点在左边,一个说在右边。
看见有陌生人来了, 这才停下来,一脸警惕的看, “客人找谁?”
林雨桐点了正确的那个犬字,“这个是对的!”
对的那个孩子马上嬉笑眼看, “看吧!我就说吧!我跟我娘去李家掏大粪,听他家的小少爷说的!”
小少爷还教你了?
没有!小少爷家有狗,狗老叫唤。我说狗叫了,小少爷说犬吠了!我问小少爷什么是犬,他说犬就是狗,狗就是犬。还告诉我,犬是大字多一点。
那咋不点在这边呢?
这孩子支支吾吾,而后见有生人在,又红着脸辩解道:“满大街的字,就没有你那点写点的。你肯定不对!”
真聪明!
林雨桐掏出糖来,几个孩子也不要,小的藏在大人身后,探着头小心的看。
“拿着吧,找你们大人呢,有点活想找你们干。”
来营生了呀!
那孩子没抓糖,先朝村口第一家喊,“谷大娘!谷大娘!来营生了。”
话音才落,从低矮的屋子里出来一个长相颇为纤瘦的女人,布衣,浑身的补丁,却也干干净净的。猛地一瞧,年岁得有四十往上。
见到真有客人,便迎了过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您大厅里请!”
按照她引导的方向,那个大厅,就是用木头搭建了三面墙,茅草顶,一面敞开的大厅。
里面木桌木椅木板凳,应该是他们平时议事的地方。
上了里面,谷大娘殷勤的请林雨桐坐了,这才道:“……咱们都是粗人,干的都是粗活!您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给咱们活,这是瞧的起咱们!是咱们的恩人!您只管交代,一准给您处理的明明白白的。”
不提前,只说给干活!这是个极有眼力的妇人。
林雨桐看她,“谷大娘,确实有个活,要的人多。要是接了我这个差事,别的差事只怕你们得辞了。”
这妇人面色也严肃起来了,紧跟着就又赔上笑脸,“不怕您笑话,咱成千口子等着吃饭呢!若是差事好,这辞了就辞了……可这不也怕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个年岁倒没什么。只是还有那些孩子呢!”
可不!刚才在村口的两个大点的孩子,颤颤巍巍端着粗瓷碗过来,捧着茶水:“请客人喝茶。”
林雨桐接过来,陈开才要伸手拦,林雨桐看了她一眼,她临时改了方向,把手里的帕子递过来。
谷大娘如何看不出来,她就看着这个分不出男女的年轻人端着粗茶,一口气给喝了。她的面色温和起来了,就是小地主家的粗使婆子,来了也怕他们腌臜,从不碰这里的东西。为啥修的议事厅呢,就是人家不去家里坐,怕污了她们一般。
那边林雨桐放下茶碗,这才道:“……你可知道南城城外收容所里,那么些孩子……”
知道!朝廷从妓官里救出来的,有男有女,小的才两三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岁罢了。那些孩子都是可怜的,不知道怎么落到那腌臜地方去了。朝廷把这些孩子救出来,这便是大功德了!
因此她就道,“如何不知,如今还有各地的孩子往那边送!”
“加起来,初步估计,得有七八千人!里面还有数百孩子,不同程度的病了,伤了,那边地方,大娘知道的,孩子们伤的有些不体面。”畜生东西!
“况且,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人的一张嘴!他们将来走出去,人家会在背后怎么说他们,这都不好说……”
谷大娘的眼里就添了阴霾,不由的道:“这世上伤人最深的不是刚硬的刀,而是最柔软的舌!”
是!舌虽无骨,却伤人最深。
林雨桐就道,“大娘可会瞧不起那些孩子?”
不能!都是一样的落魄人,世人瞧着一样腌臜,怎么会瞧不起人家呢?
林雨桐一把抓住谷大娘的手,“大娘,可否带着你的人住过去,帮着朝廷照管那些孩子。”
什么?朝廷?
谷大娘再重新上下的打量林雨桐,而后看看抓着她的那只雪白却不算柔和的双手,还有站在她身边不敢动地方的三个随从。眼里闪过几分不可置信,而后慢慢的站起身来,“您是……您是……”
林雨桐跟着她站起来,“大娘,你们受苦了!百姓遭难,那是皇家的过失!可以说,大娘所遭受的一切不公,这里住着的每个人遭遇的所有不公,都是大明皇室大明朝廷失职造成的!”
“皇后……娘娘!”她缓缓的跪下,抬头看着皇后。
皇后的表情颜色,眼神郑重,满是歉意。
谷大娘摇头,自己被掳劫的时候,当今皇上和皇后还没出生呢!怪谁也怪不到两个娃娃身上。但这一声来自皇后的致歉,还是禁不住叫她泪如雨下!嘴唇颤抖着几次想张口说点什么,可就是一声也发不出声来。
这双属于年轻人的手温暖而有力,就那么托着她。她想到了被蒙古人掳走所遭受的!她是怎么被糟蹋,怎么被鞭打,怎么被当做女奴,转送到后金。怎么从后金混入关,挺着大肚子怎么一路乞讨,找回了家!她想回娘家,爹爹关了大门,宁肯自己死在外面也不许踏入家门。她要走了,想去夫家瞧瞧女儿……她知道回不了夫家,只是想偷偷的瞧一眼当年还在襁褓的女儿。可惜,只见到了丈夫的新妇,见到了新妇给丈夫生的女儿,找人打听自己的妞妞,才被告知,妞妞三岁上就被卖了!卖了妞妞的钱,给丈夫娶了新人。
她满腔的怨愤,夜里点了夫家的房子,这才又挺着已经七个月的肚子走了!二郎山上原本有一群土匪的,她是女人被掳去了,她在山上将肚子养到八个月,生下一对儿子。
土匪要摔死她的儿子,她便杀了土匪。她救了很多被土匪掳劫的乡民,原指望跟他们下山,他们能容她,谁知道她们都知道她不干净!她是被鞑子糟蹋过的女人,生了鞑子的孽种!
天大地大,竟是没有她和俩孩子的立足之地。
这些种种过往,不敢去想,想一次疼一次。
这么些年过去了,俩儿子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这些过往她以为她都忘了!可今儿一幕幕的,全都想起来了。
突然之间,那种委屈不知道怎么就给冒出来了,情绪怎么也控制不住。
“娘——”
正说话呢,一个粗壮的大小伙子,手里拎着砍刀就过来了,人还没到,声先道了!
应该是上茶的孩子瞧见谷大娘跪下了,还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急切的喊人去了。
瞧!这小伙子才跳上来,一群人都冲这边奔来。
谷大娘蹭的一下站起来,呵斥儿子,“谷囤,不得无礼,这是娘娘。”
什么娘娘?我才不管什么娘娘呢!
怒气冲冲都过来了,反应过来了,“娘娘?”
谷大娘复又跪下,“飘零人叩见大明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跟来的才都停下脚步,然后都对着林雨桐打量,有些惊讶,有些迟疑,有些惶恐,最后都犹豫的看向谷大娘,见谷大娘不起,这才都跪下。
林雨桐叹气,这位大娘真聪明,一个‘飘零人’,一个‘大明皇后’,把他们的尴尬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里面一群少年,他们的出身都不算是大明人。
她看向那身形魁梧的少年,就道,“生在大明,长在大明,便是我大明子民。”
“娘娘,我们说不出三代先人,我们没有自己的姓,清白跟我们无关……”
我们读不了书,从不了军,连个体面的差事都没有!那是因为,我们无法证明我们是来自哪里,父母官是谁,同乡有谁,祖上是做什么,我们什么都说不清!
说不清了,不清白,连铺子里找伙计,都不乐意用他们。
是啊!没有这些,就没有归属感。
林雨桐看着议事厅外那么些的男男女女,她就道:“南城外,专划一块地方,设一营——朱字营!朱字营里,一律姓朱,不问三代!”
谷大娘愕然,“娘娘!”
起吧!大娘!林雨桐低声道,“那里本就有七八千人,加上你们,成万人呢!改天,我得从里面甄选二百亲随。三年后,我得从里面甄选五千童子军!”
童子军?
“对!童子军!”林雨桐回宫之后低声跟四爷把事说了,四爷正在批折子,她凑过去拉了四爷的左手放在她肚子上,“给这个小崽子准备的。”
有了?
嗯!有了!
四爷一喜,手一抖,坏了,折子花了!他这边跟桐桐说着话,那边还在给墨点标注:皇后顽皮,不慎而已。
折子发内阁,内阁:“……”墨点是小事,就是这折子上散发的味儿,是不是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