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情只是稍微有些缓解,但是边关的摩擦却一点也没断。
咸亨三年,姚州永昌的‘蛮子’叛乱, 朝廷得着人去平叛。国事艰难, 朝中又屡屡有反对武后干政的声音。可李治的身体并不是说调养三五个月就能好的。
与其叫大臣跟武后斗法,那就不如叫太子监国。是!太子是一直监国, 可皇帝只要在, 遇到大事在太子那里说不通,或者说太子一旦跟皇后一个立场,那大臣就会直接找李治。李治若是避而不见, 那弹劾武后的折子第二天就会堆满太子的书案。
怎么办?李治就说, 东巡吧!去东都洛阳转转。于是带着武后,直奔东都了。留下太子监国, 有事就找太子吧!皇后也不在,朕也不在。皇后不干政了,这总行了吧。
朝臣先是说,这四处打仗, 物资运输不便。太子就说,黄河和渭河是可以行船的。开通河渭运输线, 足以应对眼下的运输。
黄河航运是到乾隆年间因各种原因才终止的,但其实在这以前,尤其是汉唐时代,黄河航运还是很发达的。当然了, 这也不是唐朝才有的。那是自先秦赵武灵王的时候,就有了黄河航运。渭水本就是黄河支流, 沿渭河黄河可一直到洛阳。到了洛阳就有运河可通南北。这是一条通畅的运输线。
为了配合这个运输线,又在柏崖设置了粮仓。
柏崖仓在哪呢?就在后世的小浪底附近。
这是个中转站, 粮食从这里可直接运达长安。
京城的消息传到西域,桐桐觉得太子做的挺好的呀!不管是谁建议的,太子从中选出好的建议采纳了,这便是好的。
可她现在并不知道,朝臣们提出的问题解决了之后,他们又给太子提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李弘听到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听萧德昭说,“军需依旧不足,臣等之意,当遣使去倭国,令其准备军需之物。”
李弘愣了一下,“从倭国运军需?”
对呀!“你们怎么知道那边一定会给?”要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办?
然后就听这些大臣说,“去年正月里,驻百济的镇将刘仁愿已经打发李守真等人为使臣,给倭国上表去了。正月去的,七月回的。当时咱们驻扎百济的军队补给跟不上,李守真这一行去,请他们帮着准备军需……”
李弘看向这些大臣,那表情都是愕然的,“守将派遣使臣,谁给的权利?”一时间,他暴怒,抬手就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把给拂开了,“谁给一个守将的权利,允许他私下着人去附属国征调粮草的?谁?”
这个反应也把大臣吓了一跳,“军需跟不上,百济距离倭国最近,只能从此地调运粮草。”
李弘嘴唇颤抖着,头上的汗哗啦啦的流,手指着这些大臣,都是颤抖的,“你……你们……你们……”
指责的话没说完,便眼前一黑,直直的朝后倒去。
这可把人给吓的够呛。赶紧请太医,太医忧心忡忡,“不要气殿下,殿下这是动了大怒了。”
可大臣们并不觉得哪里错了。是!刘仁愿不该不奏明朝廷就派遣使臣,但军需跟不上,他们镇守百济,若是能有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了。
反正这事把太子给气病了。年轻嘛,养着,回头再说。但眼下的事情还得办呀!军队已经开拔打仗去了,军需一定得跟上。还是之前商量的,再派遣使,再去看看。也不是非要征调,就是看看情况,试探试探态度。
这不是正要打发船队去百济吗?这都是顺带的事。
太子病着,这些事没敢叫太子知道。圣人不在,有大臣辅政。太子病了,大臣就能代理朝政。有什么问题吗?
可太子一醒就要问的,太子也有近臣,近臣当然不会瞒着。这一气可非同小可,一咳嗽,竟是见了血。
太子妃都吓坏了!太子一把摁住她的手,边上只有近身伺候的玉桥,“都记着些,此事不要再叫人知道了。”
太子妃胆颤心惊,“您不该动这么大的肝火。您好歹听听,大臣们是怎么想的……”
太子摇头,“怎么想的也不行。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你家是高门大户,家里养着那么些靠着你们的从属之家。平日里,你多关照他们,那自是千好万好你好我好。可假使一日,你直接过去,让人家打开粮食口袋,要分走一半。对方不敢言语,还会都给你。可是之后呢?他会不会心存怨怼呢?打下江山,是要守江山的,是为了叫百姓过的更好的!是为了叫周边更平稳。为了打江山而打江山,在孤看来,这就是犯蠢。一边平乱,一边又迫使别人拿钱粮。这边乱子平不了,那边就又得起乱子。如此只会拖垮朝廷。可咱们的朝臣呢,现在想的是,眼前的事怎么做!军需弄到了,他们的责任就完了。再起事,那就再平事!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太子妃觉得太子把大臣们说的有些过了!她就低声解释,“自来,称臣必须得纳贡。既然称臣了,那么朝臣的要求就是合理的。若不然,要臣属做什么呢?”
太子摇头,“以前,孤也会这么想。哪怕心里会觉得这般不好,但终究也会将此事当做理所当然。可而今看了皇妹在安西的治理,孤就知道,那般是不能长久的。你得以他们的利为先,将恩施下去。如此,百姓念朝廷的好,贵族能获利,也念朝廷的好。可朝廷吃亏了吗?没有!安西铁矿和铜矿的开采,而今已经从安西运武器去补充青海驻军。这便是眼下能看到的利!如此历经三代之后,哪里还有西域?都一样是大唐的国土,不分远近。这才是真正的开疆拓土。若不然,那也不过是一场,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巴掌的游戏。你国力盛,它是你的属臣。等你国力衰了,那周边的就都是狼。打下它,治理它才是头等大事。”
太子妃皱眉,太子说的对吗?也对!太子想的是大唐的基业。那这就得跟朝臣沟通,要么说服朝臣,要么压服朝臣,总得叫他们顺着您的意志办才是。
可而今看着面色煞白的太子,太子妃又说不出来这个话。她只能道,“您别急,便是办坏一两件事,以后,等您身子好了,再补救便是。横竖短期内无碍!这灾年眼看就能过去,等国库丰盈了,再加倍的赏赐回去便是。或者是您现在下个旨意,给倭国一些封赏。再要么,私下里写一份信,或是明年,或是后年,先紧着倭国给。再要么,把东宫的积攒拿出来,赏赐过去以安抚人心。这天下那么大,每天都有把事办坏的官员。您要是为这个生气,那就生气不过来了。”
太子躺着没言语,却还是宣召了大臣,得叫大臣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么一说,大臣们心里点头,太子所虑是对的!但是,这是远虑呀!近忧处理不好,也就没几乎遇到远虑了。
这段时间太子病了,且不能急不能怒,有些事就没敢跟太子说。
今年春上好似旱情缓解了,可入夏以来,高温、天不降雨,地里的苗木都旱死了。长安城外,赤地千里。京畿道所在的关中地区,百姓已经吃榆皮充饥了。
李弘愕然,之前太子妃还说今年的境况已经好了许多。感情从上到下,都瞒着他呢。他起身就往出走,“走!去看看!”
李弘一把推开玉桥,太子妃躲在屏风的另一边想拦又不敢拦。
高温的天气,李弘带着人看了长安的附近,立马叫人,取东宫私库,先行赈灾再说。李贤听说了,叫人偷偷的送了潞王府的私产给东宫,只充作东宫之物,赈济百姓。
他这个时候不能露头,要不然就像是显摆能耐似得!这不好!因此他写了信给李弘,意思是:第一,得拿出宫中的私产先赈灾。第二,世家豪门官宦之家,该募资赈灾了。
李弘哪里不懂这个道理,他也没召见李贤亲自说,只回复了一封短信:其一,父皇和母后常去东都,东都的修缮一直就没停止过。再则,路上所耗颇巨!宫里已经没多少私产了。其二,他将东宫私产全拿出来,意在使得朝中上下一心,募集粮食以赈灾的。
李贤看了信就叹气,朝臣不会只因着东宫拿了钱粮便会出钱粮的。除非他们不得不出。况且,你募集粮食这一点,就给了对方推脱的空间了。这些人的田地这些年也受灾了。他们是有储备粮,可需要养的人也多呀!连着好几年的灾荒,他们库存不多了。是万万不会拿粮食出来的。
除非从他们要钱要物,再用钱用物高价从粮商手里买粮食。
当然了,这也可能也只是杯水车薪。况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么一想,就又觉得东宫所行,未必不对!只能说这事真就是无解。
果然,这事真就是无解的。太子又气又急,又病了。本就身体没有痊愈,再加上高温之下带着人把京畿道各地巡查了一遍。子民嗷嗷待哺,朝廷却无力赈灾。上下不如预想的一般通达,从外面巡查回来,一进东宫的门就又倒下了。
李弘躺在榻上,他能清晰的听到他自己的喘息声,太子妃守在边上不敢说话,就听太子说,“孤看见为了一碗粥,互殴而死的壮年男子。孤也看见了为了节省粮食给儿孙,自绝而死的老人。孤更看见了,才生下的孩子因为没有母乳而活活饿死。孤是大唐的太子,可一国太子面对待哺子民却束手无策!孤自以为,德配其位,便可。可其实不然,才不配位,必为所累。”
李弘摇头,“《周易》上说,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孤而今真真是懂了这个话了。”
这句话是说,德行不高却身居高位,不是很有智谋的人企图心却大,自身的能力不够却身担重任,这样的情况,少有不招惹祸患的。
李弘见太子妃懂了,就不再言语了。可从这一天起,太子却不再避讳他病了的事了。典膳丞专管太子每日的进膳,每日里吃什么,吃了几口,吃的怎么样,都得有人记录。然后典膳丞得查看,盖戳。连着数日,太子吃的都少,且多是喝点稀的,这显然就不对了。典膳丞就上折子,说是,殿下,您是哪里不满意吗?是臣等哪里没安排好吗?您要是觉得不顺口,您告诉臣,臣一定改。
这种折子都不是要紧的折子,那么多事,在吃饭的时候说一句本就可以了。但是太子还是很认真的回复了这个折子,折子上说,感谢你的关心,不是你没做好,而是我体弱多病,得遵从太医的嘱咐,要注意养身了。这么吃就挺好的,不要挂怀!而今确实是精力不济了,就不特意召见了。
折子就这么发下去了,一直躲在书房的李显都听说了,他问近侍,“太子在折子上说他体弱多病?”
李显手里的笔滴答滴答的掉墨点,晕染了那么一大片。
近侍赶紧上前,取走第一张,“不能用了。”可取走之后露出的第二张也被晕染上了,好可惜,又取走了一张。剩下第三张,只一个墨点,在上面写个字就能隐藏过去的。所以,第三张是能用的。
李显有些走神,愣愣的看着被揉成一团的两张纸,然后收回视线,将《孝经》打开,而后稳稳的下笔,在那个墨点上稳稳的写了一个‘孝’字:孝,德之本也……
而林雨桐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安西已经是大雪纷飞了。
唉!林雨桐叹了一声,默默的把桌上才写的折子收起来扔壁炉里了。最近弓月、疏勒都有些异动,开春得出兵的。本来想奏报朝廷的,而今她打算延后再说。平叛完了再提吧!要不然一桩桩一件件的,能把太子给压垮了。
把这些收起来,她看向面前的其他两封信:一份信是李贤的,一份信是李显的。
李贤的信上,能感觉出来他对东宫的失望,他觉得东宫此时说出身体有恙是不合适的,是不顾念朝局的,甚至问了一句:实不知东宫此举意欲何为?
而李显的信,除了问候和殷殷叮嘱,对朝政半句都没提。
林雨桐把信给四爷看,四爷拿着李贤的信有些怅然,却一把把李显的信给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