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 天后身边的高延福公公却送来一份请罪折子。
刑部哪里敢留?赶紧往上走,就给送到门下省了。把诸位相公都请来吧,看看这个事该怎么办。
公主在朝堂上斩杀御史, 翻看史书看看, 历朝历代有没?
别说本朝了,史书上又有吗?当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单论罪过, 真就是贬为庶人都不为过。
可罪过不能单论的, 这得有前情需要考量的。周御史构陷在先,构陷的偏又是杞王,这是人家的兄长……哪怕知道她在维护天后, 可你还得去体谅这位公主的不容易。
她这其实是做了两面不是人的事了!亲生母亲未必能体谅她的苦心, 而朝臣中未必没有人觉得,这是公主知道这事做的粗糙了, 替皇后收拾烂摊子来了!最后来了一招杀人灭口,把这事彻底给了结了。
针对这位公主,少得了这样的非议吗?少不了的。
以这位公主的聪敏,不知道这么做会将她陷入尴尬的两难之地吗?知道!但她还是做了, 所谓何来?
张文瓘就说,“我建议, 咱们联名上一份折子求情。公主是触犯律法了,但其情可悯,其情可谅。”
是!应当的。折子写好,署上名字, 出来要进宫求见圣人的时候,天放晴了。
彩虹挂在天空, 暑热退下了,清风徐徐, 送来泥土特有的芳香。
戴志德抬头看看天,“天青气自清!好啊!好啊!”
刘仁轨难得的没有怼戴志德,也抬头看了看天,率先大踏步的朝宫里去了。
李治跟太子才听一小太监学完那母女的对话,大殿里很安静。李贤被这样的皇姐冲击的有点反应不过来。而且,说的话是不是忒犯忌讳了。
李治便笑了,“饿了……就摆膳吧!”
在饭桌上,李治才说太子,“你皇兄是眼里不容瑕疵,而你呢?是处事太直。之前,朕就跟你皇兄说过,叫他学学你皇姐身上的不吹毛求疵。只要不触犯底线,多些包容。而今,朕也要劝你,多学学你皇姐身上的办事手段。她会低头,会认错,会服软,她硬起来能在朝堂上杀人以震慑,她软起来,水是什么,她是什么。这个手段没有男女性别之分!贤儿呀,说起像,性情上,其实你不像朕,你像你母后多些。你母后是一步一险走到如今的,你呢?你走的太顺了!你得从你皇姐身上学刚柔并济,也得从你母后身上学手段,学狠辣,学猜疑,学下手不留余地!”
父皇!李贤吓的蹭的一下站起来了。
李治抬手往下压了压,“正,这是好的!但正的得是心。手段嘛,是工具。只要有底线的手段,就能接受!为君者,不能太君子。但为君者,也绝不能只是个小人。为君者,面上永远得是君子,可背后哪怕留一半是小人,你也得留!这话,你得记住!”
“用饭吧!”武后举起了筷子,这才说了这么一句。
桐桐赶紧过去吃饭了,还把一道烧茄子夹了最焦黄的给武后放在碟子里,“阿娘吃。”
这个季节里武后最爱吃的就是这道烧茄子。不过,而今把茄子叫做昆仑瓜。
桐桐就道,“今年我想法子在府里弄个暖坑,专给阿娘种昆仑瓜。”
桐桐看着武后夹起来把茄子吃了,这才赶紧端起碗来扒拉饭,菜都没夹几筷子。武后把桌上的一碟凉拌鸡丝推过去,桐桐嘿嘿一笑,赶紧夹了,吃的一脸满足。
武后起身,“出宫去吧,孩子还在府里呢。”
林雨桐起身,看着武后的背影叫了一声,“阿娘。”
嗯!
“阿娘,你别怕!”林雨桐收了脸上的笑,一脸的肃容,“有我呢,谁敢放肆,谁敢伤害阿娘,我就去杀了谁!”
不要你的底线了?
“阿娘也是我的底线,谁敢害阿娘,谁敢伤阿娘,谁敢算计阿娘,我就把他们都给剁了。”她说着,就朝后退了几步,行礼,“儿跟阿娘承诺,儿在一日,守护阿娘一日。”
“守护?”武后笑了,转过身来,真没有恼色,“没人守着我,我也走到如今了。没人护着我,我也一路走过来了。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准则。你的性情上到底是有像我的地方的!我想做的事,我能不计代价。而你想做的事,你也可以不考虑后果。”
林雨桐看着她,没言语。
武后第一次坦诚的说,“桐儿,阿娘知道你想护着阿娘的心意是真的!可是,我一路走来经历的告诉我,谁手里攥着的,都不如自己手里攥着的。你对阿娘是真的,阿娘知道,你没掺和一点假!可真要是出事了,你若是被什么绊住呢?你若是有别的不得已呢?你不能完全保证没有这种万一,对吧?与其指望别人,就不如指望自己。什么能护住自己,那就攥着什么别撒手。这是我半生的血泪总结来的经验。这又错了吗?”
没错!林雨桐不能否定这个话,她确实有她的道理。她就说:“阿娘凭本事赢来什么,女儿都觉得是应该的!但不管输赢,女儿都支持。若是赢了,儿为您鼓掌;若是输了,儿护你一世周全。”
护我?
武后惊讶了一下,“你是这么想的?”
“你是我阿娘呀!”林雨桐灿然一笑,再行一礼,告退了。
里面的武后愣住了,林雨桐出去之后面色不变,可也知道,有些事能变,有些事变不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武后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她现在想的是,这样的手段反弹这么大,还是得想别的法子。她是在蜕变,不停的蜕变!
蜕变,也挺好的!比历史上好一点也好,少一些骂名,天下少枉死些人也是好的!
这么思量着,就到了李治这里。她没进大殿,也没叫人通报,只在外面行了礼,只说回府等着领罪。
才一转身,李贤追出来,“皇姐留步!”
林雨桐停下来,笑了笑,“父皇还好吗?”
好!
两人沉默着朝前走了好一会子,林雨桐才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能再查了。你也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事——就到此为止吧!母后知道此法不行,便不会再用了。在这事上,你也别去苛责母后。她的一些手段,是跟太|宗学的,可当时太|宗已是晚年。后来,又跟着父皇学了一些。可父皇是在登基之初,不是趋于成熟的执政风格。”等逐渐成熟了,夫妻却回不到从前了。她在一边学一边用一边吃亏一边往前冲的过程中,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的,“便是现在,她也只是在跟父皇的交锋中,在跟朝臣一次次的碰撞中去学的!而如今,父皇的考量多,母后看到的……未必是全部。但是,母后有常人没有的毅力和韧劲……再加上她的经历……”
李贤点头,“孤知道,母后手里无权会不安心的。孤懂了皇姐的意思,不要因为权利的争夺,跟母后起更大的嫌隙。越是逼迫的紧了,母后越紧张,越是攥着不放。皇姐放心,孤不急。只是公事上难免跟母后起冲突……”
“那是正常的。母后不会因为一件事各有各的看法,而怎么着的?皇兄早前,跟母后也是如此。皇兄不收权,但往往因为一件事跟母后就闹起来了。事实上,母后在政务的见解上,是比皇兄更成熟。”
李贤叹气,“孤知道,不是孤做太子以来做的比皇兄更好!而是这些大臣想拿孤做棋子,拥护孤,就是为了用孤去制衡母后。可朝臣不容,母后更该做事不叫人抓住把柄才是。这次的事确实是……”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抬起头,看着林雨桐的眼睛:“皇姐,若是这次母后给杞王治罪了,父皇便会支持我制衡甚至逼退母后。”
知道!你们母子交恶的根源应该在这里。
如今这个根子去了,之后还会怎么碰撞就不知道。
她不再说话了,李贤也没法说了,对面数位相公马上到跟前了。
林雨桐跟李贤告辞,“不要太为难,要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吧,怕治罪,今儿就不来大朝了。”
不等李贤再说话,她抬脚就走!几位大臣都站住脚,远远的就退到一边,然后躬身拱手见礼。林雨桐还礼,然后从他们身边路过。
李贤就看到其实很难搞的几位丞相依旧那么恭敬的站着,直到目送皇姐消失在拐角。
他若有所思,等朝臣走近了,他受了礼才率先走,“去见父皇的?走吧。”
然后折子就送到了李治的面前,一封是护国公主的请罪折子,一封是朝臣联名求情的折子。
李治把折子留下了,“都去忙吧!你们的意思,朕都知道了。”
李贤也顺势出来了,他得回东宫处理政务了。
宝华是李贤的近侍,低声禀报说,“英王殿下进宫了,去看天后了。相王在学里,不知道是没听到消息还是如何,一直在学里念书。倒是太平公主殿下,雨才一停就往回赶,此时只怕也在天后娘娘身边。”
李贤摆手,“进宫看看母后,你盯着这些做什么?”
宝华愣了一下,低了头不敢言语。
是的!李显坐在武后的身边,眼泪直往下掉,“听说阿姐把人家的头给砍下来了,儿一想到阿娘隔着珠帘就瞧的清清楚楚,儿就担心的很,怕阿娘你吓着了。阿娘,您还好吗?要不要请太医来开点安神汤。”
武后的嘴角挑起,看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还没言语呢,太平就冲进来了,“阿娘,姐姐呢!我要找姐姐理论!阿娘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兄弟姐妹好的,可她呢?她做了护国公主,连阿娘的女儿也不是了吗?”说着就轻哼一声,“我要找阿姐评理!在女儿心里,阿娘做什么都是对的!”
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小脑袋,“不许这么说话!这关你阿姐什么事?周御史虽是阿娘提拔的,但他做的是朝廷的官!自来,官员里就不少贪赃枉法之徒,若是出了这样的臣子就得连累用人之人,那岂不是每个帝王都有错?你阿姐身为护国公主,也是出于维护阿娘才这么做的。不许这么没规矩,说你阿姐,知道没?”
太平嘟嘴,靠在武后身上不动地方。
李显就说,“妹妹是怕皇姐杀人吓着母后。”
太平皱眉,“才不是!阿娘是什么胆色?岂是那么容易吓着的?七哥你胆小,就老觉得别人也胆小。”
李显嘿嘿嘿的笑了几声,然后问太平,“你八哥呢?”
太平突然就觉得这个七哥好有心眼,干嘛问八哥?八哥没来就是八哥不孝顺呗?!她就说,“八哥是真胆小,我没敢叫人告诉他!我怕他听了就给晕过去,要不然晚上就得做噩梦睡不安稳,再给病了怎么办?前几天中暑了,才好些,干嘛吓他?”
李显忙问:“你八哥中暑了……”他说着话,瞧见母后似有不耐,便忙道,“要不,你跟我瞧瞧你八哥去!这会子雨过了,划船最好了!问他去不去?”
好啊!好啊!
太平马上站起来,转头找了一圈,“婉儿呢?叫她跟我作伴玩一会子去!”
武后摆手,“去吧!玩去吧。”
太平拉着李显,嚷着叫‘婉儿’,奔出去玩去了。
李显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多打量了两眼,太平拦在上官婉儿身前,“七哥干嘛这么看人?”
怎么看人了?
太平轻哼一声,“你府里的女人多的都快溢出来了,还问怎么了?这些哥哥,哪个也没你这样呀!温泉宫里,就嫂嫂陪着兄长。东宫里,就一个良娣,还是太子妃上折子奏请的,她们处的可好了,张良娣把孩子都给太子妃教养,只照管孩子的吃穿。八哥呢?身边也还没人呢!母后说不定今年就给八哥指婚了。可你看看你,谁不知道英王府里女人多呀?”
李显闹了大红脸,“都是可怜的女子,收容在府里罢了!好了!好了!没出嫁的小娘子,不许这么没规矩说些不该你说的话!回头嫁不出去了……”
真叫人喊了李旦去太液池划船去了。采了好些个莲蓬,正要上岸呢,就听守在岸边的奴婢说:“……圣人下旨了,黜落护国公主封号……”
啊?!
太平跺脚,“阿耶怎么还当真了呢?阿姐也不是完全错了嘛!是那个周御史不对,还险些连累阿娘,阿姐杀的好!干嘛这么处罚阿姐。”她提起裙摆就要往岸上跳,“我找阿耶去!”
李显一把拉住了,“别闹!这是国事!父皇许是想教训一下阿姐……”
李旦就说,“七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护国公主自来也没有呀!既然是护国,那做了护国的事,怎么又错了呢?”但却也拉住太平,“这事不能去!”
哎呀!胆小鬼!
三个人正争执呢,小船跟着晃晃悠悠的。把船上的人吓的赶紧道,“圣人先下旨黜了护国公主的封号,可紧跟着又下旨嘉奖公主,说公主有情有义有仁心,重新册封公主为镇国公主,食邑五千户!”
五千户?这块抵得上两个亲王的食邑了。
李显忙笑道,“果然还是阿姐,有勇用谋!”他捧着一袍的莲蓬,率先跳到岸上,“走啊,给阿姐贺喜去!”
太平在船上跺脚,“七哥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糊涂若此!”
三个主子都跑了,上官婉儿独自在船上,看着跑远的三个背影。公主跳脱,相王跑的轻盈,只这个英王,有些笨拙,瞧着也有些蠢,有些糊涂。可此人——真的糊涂吗?
她回去之后,还是轻声把两位王爷和公主的话都说给武后听了,然后默默的退到一边。
武后端着茶盏微微皱眉,明崇俨眼里却闪过一丝亮光,那点跟面相不合的地方,一下子就对上了。为何前一位太子和如今这位太子都乃风光霁月之人,却偏偏都是那般面相。而一个瞧着就又蠢又憨又老实的,却又……
原来根子在这里呢!
谁也没说帝王一定得是个好人!好人是做不了帝王的。历代帝王数一数,哪个是只有明而没有暗的!就是那位新册封的镇国公主,手段少了吗?不过是有些人的手段用的,叫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好人而已!她对皇后说的那些话,不是在指责皇后用手段,她是在提醒皇后,手段太糙了,迷住人的眼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若不然就真成了指鹿为马,祸患无穷了。
这话很有道理!
所以,他越发笃定,而今这位太子,是长久不了的。
武后看上官婉儿,“收起的书呢?拿来吧。”
是!
书本重新装订了,没有书名。但上官婉儿知道,这是太|宗皇帝所著的《帝范》。
武后翻开,还是今天读到的那一页。她拿着书,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在嘴里咀嚼:“智者取其谋……而愚者……可取其力,勇者能取其威,便是怯者也可取其慎……”
是故,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
太|宗皇帝把明主比作一个手艺高超的匠人,匠人用直木做辕,用曲木做轮,长些的可做栋梁,短些的可做栱角。不管是长短还是曲直,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用处。
而明君用人,也当如是!
明君无人不能人,明君律己而修身,明君以人为镜以晓对错得失。
武后缓缓的合上这本书,她不由的叹了一句:“太|宗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帝王。”
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