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赶到鄯州, 已经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了。
李敬玄没来迎接,据说是病了,病体昏沉, 不能前来。代他前来的是右将军王孝杰。
王孝杰紧随公主身后往营地里去, 低声禀报这段时间的他代理主帅事务所做的事,“臣怕对方趁着咱们修整有所动作, 一边加以防备, 一边叫人给论钦陵送了信。他也回了信,昨儿才到……”
哦?林雨桐伸手要信,“你的信上是怎么写的?”
王孝杰就道, “臣叫人给论钦陵送了一袋粟米, 一袋子蔓菁子粒……”说着话,就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这一封是臣给论钦陵的,写好之后,誊抄了一份留着上报朝廷的。另一封是论钦陵昨儿叫人给送来的!”
林雨桐在将士的呼喊声中,含笑进了营帐。
一进去就收了笑, 坐了主位!她没说别的,先看王孝杰的给对方的信, 还别说,王孝杰此人,绝不是个粗汉子。他在信上说,“我知道吐蕃的军旅, 勇猛如虎,数量如吐蕃的牦牛, 数极众。但是呢,我们现在跟你们的情况也相当!”意思是, 旗鼓相当,再战谁也别想得了好。
紧跟着他引用了一句谚语,说是‘量颅缝帽,量足缝靴’,啥意思呢?这是说人嘛,得按照头颅的大小给自己缝制帽子,得根据自己脚的大小来做靴子。
这已经是在暗示,你吐蕃就那么大的量体,而大唐的规模又岂是吐蕃能比的。别看现在一样,但咱们身后所能提供的保障,是不一样的。你肯定比不过我的!
紧跟着又说,这就好比,天降霹雳,击打在岩石上,岩石便是再大,可承接的了天怒?
这是威慑,说大唐一怒,如天降霹雳,你吐蕃再大再坚硬的顽石,也承接不住。
林雨桐就特别诧异的看王孝杰,“将军这信写的极好。”
王孝杰一脸羞愧,“臣之前也自以为写的不错,可看了论钦陵的话,臣便知道还是自大了。”
哦?林雨桐拆了论钦陵的信,这么一看,不由的就喝彩!
人家信上怎么说的呢?说是:小鸟多,但不过是鹰隼的食物;水里的游鱼多,难免被水獭所食。麋鹿长了那么多的角,但它跟谁比能取胜呢?松树百年一抱粗,可用斧子砍难道砍伐不倒?那江河哪怕宽阔,一叶扁舟不也能安然度过。青稞稻米长的漫山遍野,最后不也尽归一盘水磨。你看那星斗满天空,可只需一轮红日,它便黯然失色。一点星火,就足以烧光高山深谷。一股清泉,那源头许是能有山洪暴发。
紧跟着人家又说:你们大唐的军旅,就如同湖上的蝇群,为数是不少,但是不便于指挥,就跟那山头的云烟似得,无足轻重的很。对阵你们,就像是用镰刀对一片草,尽管收割便是了。
怎么说呢?此人不仅能征善战,还能言善辩!听听这个话说的,这个比喻比的,巧不巧?说一句妙语连珠都不过分!别说是武能征战了,就是这辩才,放在大唐的文官一堆里,是不是也算是出类拔萃的!
林雨桐把信都给留下了,说王孝杰,“你继续给论钦陵写信,明儿叫人再送。”
是!写信容易,“可眼下这个……怎么办?”圣人不想再发大规模之战,本就是为了防守而来的。可李敬玄自以为兵力占优势,便贸然发起大战,他压根就没把大军长途跋涉而来,人疲马乏这些原因算在里面。除此以外,还有更关键的。军中很多人第一次来这里,还有许多是从南地征来的兵将,第一次来西北,根本就不能适应这边的水土。各种原因交叠在一起,最后造成了大败之局。
如今殿下打算如何?要举兵灭国,可无兵驻守,终是不能长久的。
林雨桐摆手,“不要着急,你先忙你的事。叫黑齿常之半个时辰之后过来听令。”
王孝杰说的,大多数朝臣所坚持的,其实都是有道理的。灭其国,结果只能是把大唐拖入泥潭里。
这一战的目的是吐蕃对大唐的臣服!
可怎么能叫吐蕃臣服呢?论钦陵这种人便不能留。
论钦陵决定对大唐用兵,除了大唐上层权利争夺引发朝堂不稳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吐蕃的芒松芒赞病了,怕是病的有点重。
芒松芒赞是松赞干布的孙子,继位的时候本来就年幼,如今好不容易成熟起来了,这十年来,在朝堂上也勉强能辖制论钦陵了,可结果呢?他病了。
反正就是病了,病的很不好。而他的儿子,最大的今年也才七岁。
这就意味着很可能吐蕃就又要迎来一位幼主了。
权臣幼主,芒松芒赞比自己更急切的想要处置了论钦陵及其势力,为他儿子清扫障碍。
洗漱出来,宋献就进来了,“殿下,阿史那广平来了。”
林雨桐愣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其实自己一直也没走出四爷的保护圈。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交代,她就想着,是事情太突然了,四爷还没来得及安排,路程太远了。他这人不是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嘴上是不会言语的。
这不,当时没言语,可随后安排了,人就上门了。
阿史那广平是安西阿史那族人,反叛的那一支被平了,可也有没反叛的,四爷给调整了。因为各种的优容,也选拔了其子弟重用,这几年哪怕回了长安,可远隔千山万水,四爷依旧能指挥西域,西域的所有事情,稍微延后一些,事无巨细的都能放到四爷的案头。
要问四爷接触不少的朝臣做什么呢?这里面就有通过吏部和堂官,为西域甄选官员的目的。那边是退路,是大本营,四爷不可能放弃这个退路的!
跟安西这样的关系,有许多人成了四爷扶持下的一方力量。就像是阿史那来往走商路,是四爷默许下的行走。吐蕃跟大唐做生意,跟大唐的商人,还心存顾虑,但是,他们从未放弃跟阿史那家族的勾连,于是,阿史那广平进出吐蕃,就自由的多。
今儿自己才到,前后不到两时辰,阿史那广平便来了。
果然,见了礼之后,阿史那广平就道,“是国公爷叫送了消息给小的!”
林雨桐就笑,“安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呀!”
刘德端了吃食进来,林雨桐叫阿史那广平一起吃,对方也不客气,在下手坐了。边上的篝火烧着,这边的酒菜摆着。
阿史那广平放低了声音,“芒松芒赞这些年依赖的一直是外戚,信任的也一直是外戚。吐蕃的国舅曲萨若跟论钦陵还有私仇……”
“是!”阿史那广平的声音更低了,“八年前,我们奉了国公爷之命,运了一批和田玉去吐蕃。运到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年春了,当时芒松芒赞刚得了长子,我们便把玉石赠送给了国舅曲萨若。”
明白了,这个长子是曲萨若的外甥。
“论钦陵的家奴桀骜惯了的,我们故意让他们看过玉石,他们知道其价值,可转脸却见对方得了去了,当时便集结了人马去抢……混乱中,论钦陵的家奴杀死了曲萨若的长子……”
林雨桐挑眉看他,真是那家奴杀的。
“没人怀疑这一点!”阿史那哼了一声,“论钦陵纵奴行凶,而曲萨若的长子也是颇为残暴,伺候他的奴隶八成都被割耳挖眼……因为做的巧妙,没人怀疑跟我们有关。如此,两家算是结仇了!论钦陵说曲萨若的长子该杀,家奴无罪。曲萨若觉得论钦陵跋扈,你的家奴难道比我儿子更尊贵?再加上这些年,曲萨若支持赞普与论钦陵分权,由一分矛盾,而今已经变成了十分矛盾,非致对方死命不可。”
林雨桐便明白了,“芒松芒赞想除掉论钦陵,曲萨若想等芒松芒赞死后自己独揽朝政扶持他的外甥大王子,比赞普更盼着论钦陵死。再加上咱们……论钦陵没有不死的道理!”
是!阿史那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十日前,我们收到国公爷的急信,叫我们传递一封信给曲萨若,这是曲萨若送来的回信,小的没敢打开,听说您到了,赶紧给送来了。”
哦?
林雨桐一把接过来,信上的字是汉字,虽然写的不好,文词也是初通,但意思写明白了。这封信是以芒松芒赞的口吻写的,称呼呢,把自己称呼为表姑母。
这一开口,林雨桐就知道,这个合作是可行的!
而今,文成公主还活着的!文成公主是宗室女,他的父亲是李渊的侄儿,也就是说,她本是李世民的堂侄女,跟李治是一辈,算是远了一步的堂姐弟。
而芒松芒赞的身份,按照大唐的礼法,就是文成公主的孙子。
所以,这一声表姑母的称呼是对的。
信上重提了吐蕃和大唐的情分,说是太|宗嫁公主入吐蕃,是多大的恩典。又说了这些年他也有亲近之心,只无奈,权臣当道,王室遭难,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今病体沉重,有幼子无可托付。
态度表达的很诚恳,还说了,希望能派使者见自己一面,以叙骨肉之情。
林雨桐不知道这是不是芒松芒赞的意思,但是,哪怕是曲萨若假托赞普之名想跟自己联合,这事也是能做的。
她就说,“回复他,五日后,我将带人狩猎于青海湖畔……”
是!阿史那广平起身,赶紧走了。
人一走,林雨桐就起身,刘德低声道,“殿下,黑齿常之将军在外等候。”
快请!
黑齿常之是一外族将领,此次表现堪称亮眼!林雨桐亲手把人扶起来,“将军请起,此一战,多赖将军。将军之功,圣人是知道的。”
谢殿下!谢圣人。
黑塔一样的汉子嘴拙,显得有些紧张。
林雨桐低声道,“你出去之后,就跟人把话透漏出去,就说我……五日之后,要在青海湖畔与吐蕃国舅会面……”
啊?
林雨桐看他,“这是个真消息,你只管往出露,别紧张,越自然越好。”
“那臣随行吗?”
嗯!随行,还带着你那五百猛士!
黑齿常之眼睛一亮,响亮的应了一声,见林雨桐再无叮嘱的,这才出去了。
李敬玄躺在榻上,额头上捂着帕子,听到消息后一愣,一把将帕子给拿下来扔了,“公主要去与曲萨若会盟?”
是!黑齿常之从公主的营帐里出来是这么说的。
李敬玄起身抓了披风披着就往出走,“不行!这个风险太大了。”
站在林雨桐的面前,李敬玄也是这么说的,“殿下,黑齿常之太不谨慎了,这事事先露出来了,要么改日子,要么取消……若不然……”
“若不然,就是一个陷阱!论钦陵会想方设法设陷阱,一口把我和曲萨若给吃进去,是吧?”
这种可能极大。
林雨桐笑了一声,“将军养病去吧,兵符留下,其他的事情不跟你相干!”
“殿下!”李敬玄单膝跪下,“这不是儿戏!”
“李将军此生有过几战?几赢?几输?”林雨桐看他,“如何打仗,将军要来教我?”
李敬玄红了脸,蹭的站起身来,摘了兵符,往案几上一拍,转身就走。
林雨桐也不计较他那个态度,只扭身看着地图,手在地图上频繁的比划着。
第二天,林雨桐叫了王孝杰,低声吩咐了几声。
王孝杰一愣,“殿下,这要是错了,可就万劫不复了。”
林雨桐朝外看了看,“知道!此一战,需借天助!记住,五日内必有大雪,你需带人进入这一带,借着山体掩护,将这个九宫八卦阵给我布置好……”
明白!“臣带三千人马,这就出发。”
嗯!
九宫八卦阵听起来邪乎,其实那就是个迷宫。迷宫没别的用处,困人的!路只一条,别处过不去,只这一途时,怎么办?要么退,要么闯。不管是退还是闯,对自己来说,都可以!目的就是拖住他们!目的达到了就足够了。这大冷天的,迷宫怎么建造?要么,就是就地挖一个迷宫,要么,就是砌墙修一个迷宫。可这两种,现在都来不及了!只有这积雪,这玩意是最好的材料。雪挤压了,就成了冰了,再敲碎了冰面运了水了,水滴上去就成冰块。
这玩意造起来倒是快!
不过,保险吗?
副将低声问:“一把火给融化了怎么办?土挖不动,砌墙没材料,冰墙固然可以,可这怕火呀!”
王孝杰指了指周围,“看见了,积雪覆盖,拿什么点火?把辎重,人的衣裳都给烧了?”那不得冻死了呀!况且,真要是公主说的,会下大雪,且非一般的大雪,更不可能有火了,“你能想到了,殿下会想不到?别废话,赶紧带着人干!记住,尺寸不能小了,巷子之间的尺寸必须宽……”
明白!
真就花了三天的时间,在必经的路段,设置了这么一出迷宫!饶是自己有地图,也在里面饶了半天才把人从这阵型了带出来。
王孝杰心里是怕的,这真要叫自己遇上这玩意,自己非困死在里面不可!
副将问说,“那咱们现在呢?回吗?”
不回!
王孝杰把地图拿出来,点了点被公主圈出来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打马就走,“快!走!”
论钦陵也在看天,还是阴沉沉的,一点亮光也不见!这几日一直断断续续的飘着细碎的雪花,天也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所以,他有些犹豫。
消息说那位公主和曲萨若要会面,曲萨若的动作,好似这事也确实是真的!那位公主是艺高人胆大,她的战绩叫他笃定,她真敢带千余人跟曲萨若会盟。
国仇家恨,杀了她都不解恨。
可这个天能走吗?该是无事吧!这点小雪花无甚影响。
正下不了决心呢,账外又送了密报来,“大唐镇国公主带八百兵勇,驻扎了青海湖畔!国舅爷一行两千余人,驻扎在距离青海湖五十里处……”
这是相互提防相互试探,都怕对方诚意不足吧!
以两人所带的人马数量看,这两人都是带着极大的诚意谈判的!
若是叫这俩结盟了,自己的情况会特别不妙!便是有风险,还是得出兵!这两人——都不能留!
他下了决心,“来人,传令——”
“传令了?”曲萨若不敢动了,“他动大军了?那那位镇国公主呢?真的只带了八百人马?”
真的!
“没埋伏?”
没有!咱们的消息是可靠的!真没埋伏。
曲萨若一脸的焦急,“她怎的如此大意?”
“怕是消息泄露了。”
曲萨若左右看看,“跟她会面的消息,总不能是她泄露的!”
那就是咱们不小心,把跟大唐结盟的事给漏出去了!“国舅爷,若是论钦陵杀过来,只怕咱们难活!可要是现在走了,大唐会以为咱们跟论钦陵是一伙的,一起设计杀了那位公主!咱们再想求援可就难了。”
是啊!是啊!这是个早死晚死的问题。
但是晚死总比早死好,“拔寨回撤!”至于大唐的公主,对不住了!
可拔寨撤军不过十余里,好似不大对了。风是不是有点大,雪片子如孩童的巴掌一般哗啦啦的下来了。
想走?走不了了!
是走不了了!
论钦陵被风刮的只能紧紧的抱住马匹,“传令下去,十人一队,抱团取暖,快!”
可声音早被吹散了,传不下去。
不过本能也知道,需得抱团取暖。正行到峡谷之中,左右峭壁,前路和后路都白茫茫一片,原以为,有个半日的工夫,这雪就该停了!可惜,半日了,依旧没停的迹象。
这么着不行!要么朝前赶路,要么朝后退回去,再不动,就冻死在这地方了。
撤!
撤不了了,顶风冒雪撤了半天,眼看天黑了,结果前路被堵住了。
“什么叫被堵住了?”
“您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论钦陵过去一看,这是有人把大块的冰块拖过来,然后竖起来,用水把这冰块跟地面重新粘连在一起了,现在都冻结实了。不用问都知道,那位公主派人堵住了自己的退路!
“这墙体两人高,整块浑然一体的冰块,便是翻过去了,可距离下一堵墙中间隔着两丈远。翻进去只怕转脸就迷路了!已经叫人站在高处去看了,这就是个大迷宫……”
又冻又饿,又累又渴,若是再被困在里面,怎么办?一旦焦躁起来,自相残杀的事都有可能的!再出不去,这天要是再不好,非冻死在里面不可。
论钦陵只能改主意,“走!既然没有退路,那便一往无前!”
可退路都堵了,去的路能不堵住吗?
论钦陵就说,“翻山而过!”
副将抬头看上看,“就怕这么大的动作,万一雪崩呢?”就都埋在雪
只能埋头朝前走,果然,一模一样的阵法就设置在这里。退又退不得,另辟蹊径也行不通。砸冰块砸不开,无生火的材料。
怎么办?只能往阵里闯了。
一进去就知道了,走不出去!
人心乱了,哭嚎的,哭嚎不动躺在地上等死的!
这个时候不是论仁慈的时候,不能动的就当个工具,把人一个个摞起来,我就不信填不满这个阵!都填成一马平川了,还就不信过不去了。
论钦陵就是这么干的!可是这么填着填着就发现,这法子是行不通的。除非把这八万人都杀了往里填……这分明就是人家计算过的!
看着将士看向这边发出的仇恨的目光,他就知道,不能再这么干了,再这么干,他只有死于乱军丛中一条路可走了。
他安抚军心,说了,“快了!再有半日,这雪就停了。”
可一日后也没停呀!被围在中间的还算是活着的。可外围的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
林雨桐在冰屋里,围着狐裘烤着火,一夜都没睡。
天光大亮的时候,风住了,雪停了,捅开冰屋的门,外面白茫茫一片。雪有大半个人那么深!
黑齿常之低声问:“殿下,要去看吗?”
林雨桐双手合十,缓缓点头,“去看看吧!”
双脚绑上雪橇,在军中会玩这个还是有的!能选出几十人来,带着这些人,奔着论钦陵被困的地方而去。
乌泱泱一片,人马就这么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黑齿常之永远也忘不了眼前的场景,他突然觉得,这位公主是有神通的!诸葛孔明借来了东风,而镇国公主借来了一场暴雪,当真是神鬼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