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样的事外面怎么可能没有传言。太平公主想瞒住薛绍,可冯小宝入薛家这个事,薛家的族里的人怎么可能单单瞒住薛绍。
太平在等了三天都没等回薛绍的时候, 就知道他必然是知道了, 且必然是气狠了。
这三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了,睡也睡不踏实, 一合眼就被魇住了, 醒来不由的就想要哭泣!长这么大,她的世界从来都是阳光普照的,便是父皇去世, 她也只是受到了短暂的影响。可谁知道, 事情陡然之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憋屈死了!这口气哽在喉间, 咽不下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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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急匆匆的往回赶, 看见了躺在榻上,面色浮肿枯黄, 一身萎靡的太平。
太平之前不是这样的!她像是骄阳,像是火焰,像是春日里灼灼其华的鲜花,但独独不是这个样子的。“月儿……”薛绍坐过去, 攥着太平的手,“月儿……”
太平的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 “薛绍,我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我想回长安,想去父皇的坟前哭诉,可又怕父皇怪我不孝……我想找皇兄做主,可哥哥身体不好,会气坏他的……小哥胆子太小,他会吓着了……我想找阿姐,可我怕阿姐跟阿娘彻底翻脸了……我想自己进宫……可是我要真的什么不懂就又简单了……”
“我知道母后做的不对,可那是我阿娘呀……我得先想想,她那般是为了什么?她想靠这个冯小宝去传教,去宣扬女帝乃菩萨转世……”
舆论怎么造就的?就是这么通过造神造就的。
太平眼里只有说不出的复杂,“你可知道大约三十年前的民间那个自称是皇帝的女反贼,陈硕贞?”
“那位自称女帝,在称女帝之前,她怎么做的?她和道教还有摩|尼教联系,信众便是她造反的主力,对外,她说她是太上老君的弟子,说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号称是赤天圣母……迄今你去当地打听去,周围的百姓对此还坚信不疑。”太平跟薛绍叹气,“我长在宫里,很多时候是躲在内室听着阿娘处理政事,我是这么长大的!我没有伸手去抓权利,那是因为我有你,但我是皇家的女儿,我懂任何一个动作背后的意义。你一定要问,为何要让此人姓薛,还一定要抬高此人的辈分……我跟你一样恶心,但是,母后的考量是,如何能快速的提升此人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像是泽生拜的师傅窥基,他那般大的名气,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他是玄奘的弟子,另一个是,他是尉迟家的后人,出身名门。想要快速的打造出一个叫人信服的大和尚来,没有玄奘这样的师傅,也不是名门,那能用的只有公主府的招牌和驸马的名号了……她是这个意思!”
反正百姓们不知道这背后的猫腻,母后为的也就是叫百姓们信。
要是她什么都在乎,就不是今日的她了。
“你挨个的比一比,她除了用我和用你之外,她还能用谁?世家不给她用;勋贵她不敢用;朝中的好官不会让她用;那些巴结逢迎之辈,多是出身不高,用了不能达到目的;哥哥们除了李显各有气节和立场,更不要提阿姐那般的威名,她躲避尚且来不及。”太平说完就苦笑,看薛绍,“其实,这都怪我!若是我有阿姐的能耐,我能手握权柄,薛绍,我又何必看着你受辱。薛家受辱你受辱,便是孩子们受辱,这比我受辱更叫我不能接受!”
薛绍揽住太平,“好了!好了!你是我的妻子,荣辱与共,这道理我明白……我就是……”
太平嚎啕出声,“薛绍呀……我没了阿耶……也没了阿娘了……我没了阿娘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桐桐能不进宫吗?
这事不能这么干!
关键是,她不愿意受这份恶心。
武后皱眉: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就真来了。
“叫进来吧。”
林雨桐进去了,上官婉儿把伺候的人全部都打发的远远的,只她自己守在大殿之外,今儿这母女俩非吵起来不可。
是的,没一盏茶的工夫,里面砰的一声,是什么摔碎的声音。
想来是天后恼了。
可不恼了吗?这种事意会便可,怎敢跑来质问?“这是本宫的私事,不劳镇国公主费心!”
“私事?”林雨桐问她,“何来私事?想要最上面的位子,却跟我谈私事?天子无私!当年,父皇接你回宫,受了多少非议?后来立你为后,又受了多少非议?史是用来做什么的?太|宗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王朝何以兴?那是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叫史上发生的过的错的不再重演,可以规避。何以被替,那便是不吸取教训,将错误的一次又一次的重演。是!女子上位,难以上青天!可越是如此,难道不是应该做的比男人更好?叫他们无话可说!可您呢?您如同男帝王一般,这是您的长处吗?错!女子便是女子,扬女子之长,避男子之短,兼顾天下之明,这才是女帝!”
武后哼笑一声,“天子乃天之子,乃天上的神明,神明可分男女?就像是佛家,分男女吗?观音菩萨,是男是女?菩萨三千法身,可男可女,无男无女。”
林雨桐语结,然后哈的一声给笑出来了: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想来,她能成功,那一定是我错了。
我带着后世的理念去要求这个时候的她,在她看来,我更像是一个天真的梦想家。
不等她再说话,武后直接叫了禁卫统领:“送公主回府!公主有恙,送回府养病去吧。”而今的禁卫是从>
这是根据四爷的提醒,随后换上来的人。
林雨桐被礼送出宫,却变相的被禁足了。
秋实低声跟自家郎君禀报了,“……宫里的旨意是这样的,太医已经去府里了。”
四爷轻笑一声,“知道了,没事。”
秋实一愣,公主被禁足了,驸马这么高兴干嘛?这是对公主有二心了?想逆袭?想权利超越公主?说真的,真不懂了。
不懂就对了!四爷将折子往边上一放,这个时候把桐桐关进笼子,任由武后发挥才是好的。在桐桐的心里,还存着珍惜女帝之意。可在爷心里,爷自己亲阿玛的皇位,爷都惦记呢,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任何变革,不经历一场阵痛就不可能完成。
爷现在就等着,等着武后接下来的戏怎么唱。
武后先召见四爷,跟四爷是这么说的:“……镇国的脾气太过硬了,想法又过于单纯,本宫和先帝把她宠坏了。对镇国,本宫是寄予厚望的。本宫这般年纪了,最终还是要去的,别管留下什么,终归还是你们的!但在这之前,得叫镇国学会收敛脾气,也要学会不用黑白眼去看事。本宫的意思,是叫她在家里再念两年书。宫里会指派几位先生,教导于镇国。你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本宫的这个决定,镇国许是一时不能理解,你回去要好好的跟镇国说,叫她不要心存怨怼,这都是为了她好的!接下来的事,她参与了不好,不参与了也不好,正是两难的时候。不如本宫给她先生,她念了十多年的经书,也该好好学学儒家了……”说着就笑,“夫妻本是一体,你在朝,跟镇国在朝是一样的。”
上官婉儿心里一紧:说是夫妻一体,可这不也是把公主和驸马分割开了吗?
权利这个东西最容易引发不可估量的变故,一如先帝与太后。
四爷没言语,起身拱手,然后告辞出来了。
武后也没恼,只要大事上不掣肘,这个驸马不容也得容。
然后满朝上下都知道,太后把镇国公主给禁足了,并且赐了先生。
林雨桐正在家里跟孩子们吃饭呢,今儿的饭稍微有点晚,因为安生的课业没完成,不完成那就不开饭,等着吧。
这种熊孩子就得治!
饭迟了,还没吃完呢,武后给的先生上门了。
林州低声禀报,“是苏侍郎。”
哪个苏侍郎?
“苏味道苏侍郎。”
哦!他呀!说起来此人也是很有名气的!他的名气不是因为他在武周时期处事模棱两可,得了个‘苏模棱’的绰号,也不是因为他两度为相,却为了明哲保身,依附过张易之。而是因为他有个二儿子没出仕,跑去眉山定居,自此落户在那里,他的后代到了第九代,出了个叫苏洵的后代,而后又有了苏轼和苏辙。
要么说,这天赋跟遗传有关呢,苏味道而今是文章四友中的一人,很有文采。到了后世,人家那基因也依旧在闪着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光辉。
林州还怕林雨桐不知道这人的根底,就进一步的介绍,“此人是裴行俭裴公的大女婿,裴公的二女婿是王勃的次兄。”
啊?哦!就是苏味道跟王勃的哥哥是连襟,两家是姻亲。
看这关系给绕的,“还有呢?这人好打发吗?”
林州吭哧了一声,这才道:“此人颇受裴居道赏识……”
苏味道是裴家的女婿,裴居道赏识很正常!林州这是想提醒自己,裴居道是李弘的岳父,不看一面看一面,这个人打发起来也不大容易。
林雨桐咬了一口饼子,武后这是想干什么?叫自己学学苏味道的模棱学,凡事别太区分黑白?
行!这个先生,我接下来了。
然后苏味道觉得这就不是人干的活,这位公主太难伺候了,他觉得每天都备受折磨。
按时上课,从不迟到,上课认真听讲,这绝对是好学生的标准。
但是,这个学生每天都会问一句:“先生,昨儿朝中可有事?”
也无甚事!
“无甚事,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
有点事!
“这一‘点’,是指事少呢?还是事不大?”
苏味道:“………………”这叫人怎么说呢?他只得说,“天后之意,该修建明堂。”
明堂是个什么东西呢?是天子可与天通的地方。最开始轩辕黄帝修建过明堂,后来到了汉朝就没有明堂了,不是不想修,而是因为明堂的修建办法失传了,谁也不知道怎么造明堂。
木兰辞上那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就是那个明堂了。
李治也想修来着,这不是遇到天灾没修成吗?武后就说,咱现在接着修。没样式不怕,朝中没人答应不怕,北门学士,你们上,反正得给我弄个明堂来。
谁来督造的修呢?
薛怀义!你来吧。
林雨桐就问苏味道,“明堂真可与天通吗?我倒是以为,走出宫阙,去田间,去地头,去市井民间,那才是与天通之处。一栋建筑,劳民伤财,与民无益。天又怎么会眷顾?”
苏味道不敢说这话错了,也不敢说太后的话不对,但出去跟友人一块的时候,难免把公主的言辞拿出去说。
这话瞬间就传的人尽皆知,武后怎会不知?
知道了又怎会不气?
于是苏味道解放了,武后不叫他做先生了,改派了刘炜之前来,给桐桐做先生。
桐桐每天还是在问:“朝中可有事?”
刘炜之很本分的回话,“有!有事。天后在朝堂设置了登闻鼓和肺石,只要有百姓击鼓,或是站里在肺石之侧,御史就必须得受理百姓的状子。”
林雨桐点头,“广开言路,了解吏治民情,不失为一个好途径。当然了,这于朝堂而言,震慑各方,加强管控力,也是好的。”
刘炜之松了一口气,不一味的只说不好的话,这一点就越发的难得了。
他不仅把这话宣扬出去,还进宫去跟天后说,“公主心思通透,公正无私,此乃品行,并非针对天后您。”
转天刘炜之又跟桐桐说,“天后广纳人才,下了诏书了,叫朝堂内外,九品之上以及庶民百姓,只要有才之人,可自举,以便朝堂选拔。”
林雨桐就道:“……广纳人才是对的,此举重在简拔寒门,从长远来说,也是好的。此举一能收揽天下人心,二能借此巩固统治,这也没不对!可……能读书的寒门,并非真贫寒。寒门得是先有‘门’才能说的上是寒门,可大唐境遇之内,有多少是无‘门’之人呢?有修建白马寺和明堂的钱财,去顾念两分民生,岂不更好?”
刘炜之就说:“殿下,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您这话虽公允,但也当知,天后所为究竟为了什么。帝王之路……”“百姓感念,无冕亦是王!”
得!又说不到一块去了。
这三翻四次的,若是她不公允,事情反倒是好办了。可她就是这么公允,针砭朝政往往一针见血,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
这话会叫人心浮动的!
武后意识道:“还得加紧步伐!”不是没有更好的政策,而是没坐上那么位置,名不正言不顺,施行不了更好的政策。
她也没精力去想怎么去施政,得想着这一步怎么迈出去。于是给薛怀义下了死命令:“两年,两年修好明堂?能不能办到?”
两年?
不能吗?
“能!”薛怀义回的斩钉截铁,“两年一定修好明堂。”
两年的时候,公主府两侧驻守上了禁卫军,这是监视!不仅是镇国公主府,便是李弘所住的山下,李贤所在的寺庙,李旦的王府,太平的别院,都在监视的范围之内。更不要说是李上金和李素节了,这俩搬到了洛阳,也确实是叫他们上朝的,但就是一点,府里的护卫是禁卫。
泽生慢慢大了,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小子了。
他进进出出的,看着一双双的眼睛那么盯着。冷眼扫过,下马回府,一回府先去见阿娘,“阿娘,儿回来了。”
林雨桐就笑,“回来了,你舅父可好?”
都好!
泽生是去寺庙了,他的师傅和李贤在一处,他去受教,也常陪李贤一处。
林雨桐说孩子,“先去梳洗,你阿耶一会子就回来了,马上就能用膳了。”
泽生没急着走,而是道:“儿发现舅父处多了许多探头探脑之人。舅父已经‘死’了,依旧这般,儿心里甚是难过。外祖母一丝血脉亲情也不顾吗?”
林雨桐摇头,“也不是!她此举,另有用意。”
哦?泽生又朝前,挨着阿娘,“儿不解。”
林雨桐就问说,“听说明堂建成了。”
嗯!这与明堂何干?
“明堂,乃天子通天人之所在,建成了,那你说,天后会怎么做呢?”
“举行大典,展现天子之威。”为登基预热!
林雨桐点头,“那你说,她都会请什么人呢?”
“属国使臣、部落统领……”泽生说完,愣住了,“还有宗室?”
“连我们这些亲生子女都被监视了,那你说,那些宗室敢来吗?”
不敢!害怕被一网打尽。
“那不来,是不是抗旨?”
是!
“抗旨是不是要论罪?”
当然!
“来,怕被一网打尽!不来,便要论罪。横是死,竖也是死,那你说,宗室会怎么办?”
造反!泽生一下子懂了,“这是要逼的宗室造反,好名正言顺的清除李唐宗室。”
是啊!就是如此!
林雨桐起身,看着外面吹落的秋叶,缓缓的走出去,伸出手接了一片在手里把玩着,“血统是原罪!”
泽生看着母亲的背影,总感觉沉寂了两年的母亲的身体里像是藏着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这只猛兽若是出笼,会如何?
这个时候,他深切的感受道:飓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