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了林家门口, 一停下来,门就开了。开了的不止一家的门,好家伙, 半夜了都, 来了一辆大卡车,轰隆隆的, 谁醒不了呀?
大夏天的, 有些人还在外面或是门口睡着呢,这动静,能不醒吗?
“咋还碰上老金了呢?”有人这么问了。
没点厚脸皮的功夫, 这不就卡住了吗?可四爷的脸皮……薄吗?
四爷觉得挺薄的,这事是多大点事?他特别自然的下车, 然后喊人,“叔,起了就赶紧帮忙,弄了点西瓜回来……一家抱一个, 分了吧。”
四爷可不认:“跟农场的人认识, 正找我牵线给他们卖周围挡光的杨树呢!”
谁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有的吃就行呗!有些小子光溜溜的爬起来,窜到车上就抱西瓜。下了车把西瓜一摔,你一块我一块的, 这就分着吃起来了。
林家这事没人问了,剩下的俩更大些的瓜, 给桐桐往檐下一放,先撤吧。
林雨桐抱了西瓜回去,那边育莲给打水叫这两口子梳洗,这边育蓉便给端饭,知道要回来,烙了饼放着呢。
桐桐又切了西瓜放桌上,一人递了一块,“沙瓤的,看着都觉得可甜了。”说着,拿了就咬了一口,真的特好吃。
哼!多了一股子贼味儿,想来味儿是不一样。
巷子里那么多人,没敢在面前说话。一家人挪到院子里,可因着跟隔壁隔着墙皮,也没能说到正事上,草草的吃了饭,才去了厦房。
林双朝不叫俩大闺女掺和,“你们睡去吧,不用陪着熬。”
这是要单独说。
两口子一人坐一把正堂的椅子,老太太坐炕沿上,林雨桐靠在房间的门上,一人拿着一把扇子呼哧呼哧的煽着。
吴秀珍先开口问:“屋里没别人,连你俩姐姐都不在,你说老实话,他是不是哄你,欺负你了?”
没有!林雨桐摇头,“怎么会那么想呢?”
“那你跟他啥时候好上的?啥时候准备结婚的?”
“就是突然落水了,差点淹死,而后就觉得人生无常……”什么时候落水呢?这俩并不知道!
老太太才说了,“去弄什么药材,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吴秀珍张口就想说婆婆的,但还是忍住了,只问桐桐,“就因为这?”
“整天在框框里,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我觉得他自由自在的,不受束缚,挺好的。”
哎呀!吴秀珍觉得自己大概突然就有了心脏病了,受不住。听听这话说的,这叫什么话。
林双朝指了指炕沿,“来来来,过来坐。”
林雨桐过去坐了,林双朝扭脸问了:“年龄到了,成家,这是应该的事。”
嗯!林雨桐心说,当领导的说话很有技巧,先认同你,那么真正的态度就在这个认同之后。得等他说出那个‘但是’来!
“但是!”
看吧!果然如期而至。
“但是,成家,就得为自己,为家庭负责。你来说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才十九岁,十九岁好好的念一年书,二十岁考个中专,读三年出来,才二十三,刚符合国家的晚婚晚育政策,这个时候工作也稳定了,成家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想成家这个事呀,本身没有不对。只是这顺序得排好!这就如同系纽扣一样,这一颠倒,穿着就不像样了,是这个道理吧。”
话当然是对的!可谓苦口婆心。
可这两口子其实并不太了解他们的女儿,原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叫林雨桐看,这孩子其实很敏感,感觉有些抑郁症。看着说说笑笑,但其实内心不算是开朗的。
她就说,“您等一下,我给您拿个东西来。”
好!
吴秀珍还要说话,林双朝摆手不叫她言语,等孩子走出门口三米之外了,他才说,“不要吵,不要嚷,好好说。婚姻之事,越嚷越出事。”
那个人不行!
“那你告诉我,哪个人行?”林双朝叹气,“过日子,行不行她知道,你不要多话。看不上,但非要把‘看不上’这三个字说出来吗?”
吴秀珍这才不言语了,只皱着眉坐着,狠狠的摇着扇子。
林雨桐拿了什么呢?这是今儿下半晌被关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从原主的箱子里翻出来的,是一封封的退稿信。
是的!这孩子想做作家,想做诗人,她敏感的能捕捉到人很细微的东西,也更能从这个特殊的年代里体会不一样的感受,因此她就写作。写诗歌,写短篇小说,她写的东西,林雨桐看了。许是真是这个年代一些年轻人的特点,爱好文学,但是他们的文学有点伤痕的感觉。
整日里沉浸在其中,她的情绪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而今,她把这个文稿拿了出来,递给林双朝。
林双朝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功底很深厚,笔杆子耍的好,才叫他走入了仕途。这会子拿了这个稿件,一个一个翻开,认认真真的读,越读眉头皱的越紧。
林雨桐看了,知道这姑娘的文笔其实不差。而今能发表的刊物少之又少,因此,所选文章,一定是精益求精的。这个时代的文人想出头,特别不容易。退稿,哪个文学青年没接到过退稿呢?
林双朝确实不是很在意退稿不退稿,他在意的是其中的内容表达出来的情绪,那是一种颓丧的、悲剧的,整个色调昏暗又压抑。
搞文学的人,性情上就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情绪化。而这个东西表现出来的,已经是极度的敏感和情绪化了。
他没看完,但只这些,就叫他拿烟的时候手有点抖,性情决定一个人的幸福指数,与之相比,反倒是做什么职业顶顶不要紧。
林雨桐就说,“我发现我以前错了!”
林双朝心里狠狠的松了一口气,这是个非常有思想,是一个非常喜欢思考的孩子。他没打断她,想听她说完。
“落了一次水,差点丧命。”林雨桐就说,“这一活过来,我就觉得我之前的想法,更像是无病呻吟。我钻了牛角尖了!我出去抓药,然后就想不怕人指指点点的奢侈一回,去吃一回牛杂汤……然后我就碰见他!我就觉得像他那么活着,自由自在的,满身都是朝气,这多好啊……”
吴秀珍几次想插话,林双朝都拦了。
文人嘛,多梦幻,很多时候,现实与理想相差太远,多是会造成厌世。一样的事情,普通人觉得只是被蚊虫叮咬了,可在这么搞文学的人心里,却会觉得那伤痛锥心刺骨。他们情感敏锐、思维活跃、对世事敏感,别人无法理解,但往往这些人就寻求另一种解脱。
事实上,他所认识或是知道的才子,在这次运动中,死了很多,也疯了很多。这还都只是出名的,还有像是自家女儿这种本身也不是作家或是诗人,她就是喜欢……没成名是能力的问题,是运气的问题,可不能因为她不成名,就否认她的文人心理。
这些文章和诗,读的他都要觉得这个孩子要走极端了。
林双朝攥着文稿,问说,“那现在呢?心里还是很难受?”
没有!林雨桐就说,“我觉得我看见他,就被治愈了。”
吴秀珍和老太太一脸的诡异,不理解这爷俩说的是啥。
林双朝又续了一根烟,“治愈……这很好呀!但是,除了治愈之后,我就是建议,你能不能考虑两件事,第一,他是否能把之前的烂摊子收拾干净;第二,他是否能跟过去的人和事划好界限……”
“老林!”吴秀珍蹭的一下站起来,“这事我不同意。”
老林看她,“你坐!这事我有我的道理。”说着,就看闺女,“既然把证领了,那就领了!虽然不符合政策,但是不违背法律,那我无权干涉你的婚姻自由。可是呢,在法之外,也请你考量一下理和情!从理上说,先斩后奏,这是错;从情上来说,你不告知家人,私下结婚,这又是一错。所以呢,结婚证,先那么放着,不是非逼着你就要离……但我想,在婚礼之前,你先在家住着。等他把麻烦都处理完了,咱们再谈婚事,这样,可行吗?”
合理!
老林把稿件递过来了,“文笔不错,问题出在内容和传递的思想和理念上了……回头呀,我给你寄书回来,抽空多看看书,如果心境还是打不开,对眼下或者是近些年遭遇的一些事情,还是想不通,那我建议你读史书。回头我寄一套二十四史给你,你可以写信跟我交流读书体验,可好?”
好啊!
老林特别好脾气,“去睡吧!我跟你奶奶再说一会子话。”
然后林雨桐就走了,屋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沉默了半晌,老林才问老太太,“小桐爱看书?”
啊?啊!啥书都看,“性子比她两姐稍微独一些,她是一个人能呆的住的人……”
“她在家写写画画的,妈你不知道?”“都在种子站弄的吧?那谁知道呢。”
林双朝没再言语,还是沉默。半晌了才问,“那金家现在到底是啥情况?”
老太太一说就是一宿,天不亮林双朝要走,家里有自行车,想着骑去县城,把车放邮局,回头叫哪个闺女去县城取一趟都行。结果一出门,就看到金家老四在门口站着呢,“林叔,正好要去农场给人家送瓜钱,顺道稍您一程!”
林双朝:“……”你说,就这脸皮,这要是走了正道,得是多大的前程!